第六十八章 :
“您是郑先生家属吗?”
医院里,医生看着赵文彦,有些疑惑地问。这里是郑耀国常来的一家医院,平时要是住院来照顾都是保姆,两人摆在明面上的关系也不过是有提携之恩的前后辈。张姨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赵文彦,后者微微低垂眼帘,神色并无多少波澜:“是。”
“那就好。”医生点点头,将一张单子递给赵文彦,“这是授权意向单,危急时刻,希望您能授权医院直接动手术。”
“危急时刻?”
“有生命危险的时刻。”医生说,“郑先生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但这种病只要出了状况,多耽误一秒都可能影响手术结果。下一次未必有这次好运。”他声音微微低了些,“即便情况不恶化,时间也不会太多。您最好做好准备。”
“什么?”赵文彦失声道。
张姨连忙拉住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一边对医生道:“我们知道了。”
医生点点头,快步离去了。
“您早就知道了,是吗?”
病床边,赵文彦望着还在昏迷中的郑耀国,低声问张姨。
“两年前郑先生就查出来了,一直叫我瞒着你和宋老师。”张姨守在VIP病房的炉灶边看着汤,涩声道,“如果不是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我也不会叫你过来。”
郑耀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结婚生子,唯一的家属,就只是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养子。
可从十岁开始,他就只肯叫他老师。
他总以为时间还长,他不想面对的事还有时间去纾解,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没有时间了。
张姨看着他,偷偷叹了一口气。
她是郑耀国的远方亲戚,年轻时下了岗,就到郑家做保姆,她亲眼看着这孩子被郑先生演带回家,两次出国,再到现在成了和郑先生一样的大导演,做客的人总说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可她一直觉得他再有出息,骨子里还是刚来郑家时,那一副没人疼的可怜样子。
他刚来郑家时是个年轻人牵着他,他紧紧握着那人的手不肯松开,那人只有无奈地弯下腰,说:“听二哥的话。郑先生已经跟你确立了收养关系,他不会把你送走的。”
“二哥,我只想你陪我。”他抬头望着那年轻人,倔强道。
“我要去美国,没办法带上你一起。”二哥低低叹道,“郑先生也会疼你。”
郑先生的确很疼他,去拍电影时也会带上他一起,这孩子聪明,也懂事,就是不肯亲近人。
有年郑先生在家里请客,席间有人逗他要他叫郑先生爸爸,郑先生虽说没说话,可显然也是期待的------谁不想自己真心疼爱的孩子,也把自己当父亲?
赵文彦的反应却是搁下碗,去了自己房间。
席间一片尴尬,她连忙说孩子怕是不舒服,离席去找他。宽慰了几句她也带了些责怪意味:“别人让叫你也就叫一声嘛,郑先生可是把你当亲儿子疼。”
他把你当儿子,你为什么不能把他当父亲?
“张姨。”十二岁的赵文彦把头埋在枕头里,淡淡道,“我有爸爸,他是个罪犯,可老师不是。”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用那么冰冷的语调,说自己父亲是罪犯。仿佛在此之前,他已经说过无数次。
郑耀国听完她的话,只长叹一声:“他要这么想,一直叫我老师也好。等他再大些就跟我去剧组,他这样的身份干不得别的事,当导演或者编导有我护着,以后走得顺。”
她这才知道,赵文彦的生父就是那个前几年轰动一时的通敌贪污高官,母亲有包庇行为,性质极其恶劣,最高领导人亲笔批示的死刑。
念在祖父是开国元勋,领导人特别嘱咐说叫几家一起照顾这个孩子,只是他身份太敏感,几家照顾一段时间没问题,要说收养却谁都不肯,孩子们知道他成分不好,也都喜欢欺负他。后来是霍家的二儿子看不过去,说以后他跟他过,谁也别欺负他。
霍二没养在霍家夫妇身边,家里向来管不住他,背后又有副总撑腰,自然没得怕的。霍二就大他十岁,也没个叫法的问题,偏偏前两年不知怎的被突然派出国,不能带赵文彦一起去,只好找到郑先生,想让他收养他。
“就算不是启渝求我,我看文彦的样子也舍不得不疼他。”郑耀国点了杆烟,“没人护着他,我便护着他。这孩子本性好,谁对他好,他都记得。”
她想了想,也无话可说。
在他的印象里,“爸爸”早早就与所有不好的事物划上了等号,郑耀国对他越好,他就越不想把他跟那个让他痛苦了整个童年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郑耀国能接受,她也说不得什么。
后来他跟了郑先生去剧组,郑先生说他运气好,是个当导演的好材料,得好好培养,他也的确耗尽心力栽培他,把他送去最好的学校。回国后跟着郑先生拍了最后一部电影,杀青回来后郑先生非常高兴,说就该让这孩子去外边待一下,交了朋友,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他说的朋友是赵文彦带回来的一个孩子,是个演戏的。他来家里做过客,又懂礼貌嘴又甜,还是真心对文彦好,这种孩子谁不喜欢?
后来文彦不常回家,回来往往带着那个叫沈乔的孩子一起,她怎么看这孩子怎么满意,只一桩,俩孩子总让她觉得有点太亲了,要不是俩男孩子,跟小情儿也没什么两样。
可谁想得到后来的事情。
郑耀国后来在电视上公开叱责沈乔固然是私人原因,但从她的角度出发,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再喜欢沈乔,文彦毕竟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都过去了。她关了火,小心撇开面上的油花,盛了汤放一边晾着。赵文彦抬头看着她,低声道:“我不喝。”
“说什么傻话?”张姨皱眉。
“我跟经纪人说一声,能推的事都推掉,我在这里陪老师。”赵文彦揉了揉额头,“您先去休息,这里我看着。”
郑耀国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醒的,察觉到他眼睫的颤动赵文彦立刻叫来了主治医生,一眨不眨地等他睁开眼。
主治医生和会诊专家听到摇铃立刻过来了解情况,家属只有暂时回避。等通知可以见人时是下午三点,郑耀国静静地看着他,嘴角牵出一个微笑:“你来了啊。”
“嗯。”赵文彦也笑了笑,牵起郑耀国插着输液管的手,“我来陪您。”
郑耀国眼珠子转了转,想明白了。
文彦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孩子啊,你找不出理由喜欢他,却忍不住疼他。或许喜欢,一开始就是没有理由的。
他在没经过他同意的情况下安排了他的人生,让他去完成本来属于自己的梦想,按理说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可他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块:他想疼他,想让他不再是那个孤僻的孩子,可他并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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