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说:“早饭?”
顾一铭说好。
顾一铭问方晓:“为什么邀请我?”
他们坐在机场快餐店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冷的阳光和暖的面汤。顾一铭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正有一架飞机腾越而去,伴着轰鸣带走了长夜最后的阴影。
“为什么?自驾游吗?”方晓停下筷子,想了想,看向顾一铭,“真的要说吗?我这话可能有点自作多情啊……”
顾一铭点点头,于是方晓抿着嘴唇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小顾,你跟我聊天,说最近状态很差的时候。”方晓停顿了一下,“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但你是在求救。”
很明显,非常明显。方晓有过那样的情绪,知道那种对变化近乎盲目的渴求。顾一铭不能回家,也拒绝留在射击队,宁愿在陌生的城市里徘徊,跟随便哪个不认识的人搭话、示弱。方晓望着他,见到的是三年前的自己。
“小顾,我不知道遇上别人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自己。我喜欢你,想帮你。”方晓说着,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像是为这番话感到一丝难为情,“我未必帮得上你……我没那么厉害,不能直接拉你起来——我自己还在泥潭中的。但是我想试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就想试试。我觉得吧,无处可去的时候,还是需要一条退路。”
顾一铭没说话,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方晓看。方晓稍微有点尴尬,但还是说了下去:“沈阳的全运会之后,我把你少年赛的视频也找来看了,后面的比赛也都在追。我记得有一年的锦标赛,你在青少年甲组。浙江队的教练给你们搞了个赛后庆功,唱你们自己编的一个歌。其他人都边笑边唱,气氛特别好,只有你在一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我觉得你可能不太喜欢集体生活……挺早熟的,但早熟也就是晚熟。”
方晓说:“小顾,我看了一些报道。你的父亲是特种部队的神枪手,练射击是家学渊源,父母寄予你的期待很高。你是被射击选中的人。我设想你的处境,代入自己,也会觉得这种期待很沉重。我很喜欢看你射击,但赛场的压力真的很重。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小顾,你其实不喜欢射击,是吧?”
不是。
顾一铭想。他感到惊讶,甚至有点想笑。
方晓错得离谱。顾一铭并不早熟。那年的锦标赛,他犯了扁桃体炎说不出话来,没有参加合唱,心里却是很高兴地在小声跟着唱的。他的父亲也不是神枪手,在广州军区做的是信息工程,待了没几年就退役了,射击经历是全运会摘金那一年有些体育记者强行附会写出来的。
顾一铭脾气不太好,待人冷淡,格格不入,说到底也就是又懒又笨拙而已。怪胎这件事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方晓说他在求救,顾一铭觉得这搞不好是真的,但至少方晓并不是“随便哪个不认识的人”。方晓知道他,认识他,喜欢他,跟他聊天,和他说笑,表示对他的关心,不在意他的笨拙和冷淡——这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方晓。
这个人对顾一铭的了解错得离谱,什么特权,什么不用说话也能理解,其实全都是误解啊。
但是他做的事却对得不可思议。
顾一铭说:“那个歌,我会唱的,当时是感冒了。”
顾一铭说:“我爸爸也不是神枪手。他在部队的时候是信息技术兵。”
方晓怔了一下:“那你——”
“我喜欢射击,从小就喜欢。”
顾一铭七岁进体育队,当时练的是大热项目乒乓球。他的基础素质名列前茅,专业项目却很一般,如此过了两年,项目调剂的时候就被推荐去冷门项目了。乒乓球队的教练让他回去问家里人的意见,顾一铭家里人全不在。他自己在学校电脑室查了一天,在皮划艇自行车曲棍球和射击射箭之间,选中了射击。
射击队不爱招年纪小的运动员,落在这次调项的男队名额只有一个,竞争十分激烈。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哪个不喜欢枪?更何况奥运会刚过,杜丽王义夫朱启南贾占波,四块金牌每块都帅气得不得了。
选人的教练看想进射击的人多,干脆让都去试试。一群小朋友在操场站成一列,手臂向身侧抬平伸直,手里握一个一次性塑料小杯,装了大概四分之三的水。要求是原地保持半个小时,水不能洒。
顾一铭当时个子矮,站在第一个,面前就是一座钟。他盯着座钟数着自己的心跳,不到十分钟就觉得大臂酸痛,二十分钟的时候手肘内侧几乎在痉挛。初秋的天气里,他穿着短袖的运动服,汗像雨一样淌。三十分钟结束的时候顾一铭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半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肘想把杯子稳稳放下,然而酸痛的手臂不听使唤,还是洒了几滴出来。顾一铭还以为这算是失败了,心里很失望,可当他抬起头时,队列里已然只剩下他一个人。
顾一铭说:“不是射击选择我,是我选择了射击。”
方晓非常尴尬。
他本来不是这么冒失的人,交浅言深的话也很少说,难得对着小男神顾一铭真情实感一次,居然闹了个大乌龙。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小声自嘲道:“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啊……”
“不是的,”顾一铭望着方晓的侧脸,说,“方晓,谢谢你。”
“啊。”方晓应了一声,还是不肯回头看他。朝阳在面朝方晓的窗外升起,他微微眯起眼,面颊上镀着一层浅金。顾一铭在那浅金色的眉间找到了一颗小痣。
他了解方晓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第12章 伪装太阳的人
顾一铭拖着箱子回了射运中心。
今年的冬训地点在北京。训练基地的电子靶场还没到开放时间,顾一铭找秦山开了封介绍信,提前拿回自己的枪,去了对外的射击场。那边打的是纸靶,一盒子弹刚好五张靶纸,顾一铭还没打完一盒秦山便来了,让他认真打一轮试试手。
顾一铭一个多月没有握枪,甚至连射击的事情都没怎么想,热身之后打出了十枪87环的业余成绩。秦山抢在他前面取了靶纸,指着几个出了九环的弹痕,问顾一铭:“之前去哪儿了?这个成绩,不合适啊。”
顾一铭说:“西藏。”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靶纸,补充道:“87环,我觉得还行。”
秦山被顾一铭难得的顶嘴给气笑了:“这都还行?你不如回去打冬训选拔赛。”
选拔赛时间已经过了,顾一铭是直接从秦山那里拿的冬训机动名额,秦山说的也只是气话而已。顾一铭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沉默地换了张靶纸继续打。秦山就站在旁边,等他打完,又第一时间取了靶纸。这回纸上就只有十环附近有弹痕了,约摸有个95环,不算顶好,但也不是太坏。
顾一铭说:“秦教练,我会好好打的。”
秦山拿着靶纸叹了口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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