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从上到下,都是富态的身形。而且都有好胃口,爱吃米饭爱吃肉,爱吃点心饽饽和甜瓜果。秦梅香不信蕙香光喝凉水了,瞧那红光满面的。但是他也知道,饿起来的滋味是极难受的,蕙香这个年纪,又是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但蕙香的忧愁也不是没有道理。他那嗓子和扮相,如今确实不对观众的胃口。早先因为年纪小,嗓子甜,样貌也秀丽。现在这些优势都没了,加之身段儿开始变粗。凭着这样的条件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也难怪他越唱越是没底气。
秦梅香思忖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道:“蕙香,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行当。”
蕙香摇头:“我从小学青衣,只会唱旦角儿戏,能换到哪儿去呢?”
“你去年底封箱的时候,反串了一回小生,不是就很好么。”
蕙香有些愣。那确实是他出科登台以来,得到的喝彩声最多的一回。可是反串只是图热闹喜庆,并不当真。
秦梅香起身给他贴片子,拍了拍他的肩:“路还长着呢,别刚一开始就泄了气。”
蕙香回过神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秦梅香回到包厢,瞧见虞冬荣带着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坐在对面的包厢里谈笑风生。那人冷不丁转头,望见秦梅香,点头笑了起来。秦梅香便也笑笑,算是远远地打过招呼了。
许平山若有所思地盯着虞冬荣瞧了片刻:“那少爷倒是挺有雅兴的,捧完这个捧那个……”
秦梅香淡淡道:“七爷于梨园行一向赞助不小。”他同蕙香说了许久的话,这会儿又有些咳嗽。许平山递了茶水过来给他压:“赶明儿多换几个大夫瞧瞧。洋人治治外伤还成,虚劳的症候,他们不在行。”
秦梅香饮了几口温茶,略喘过些气来:“只是入秋气候干燥,一时不适应。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入秋贴膘,别人都胖,他还是那副单薄的样子。眉间似有若无地,总是笼着一点轻愁。
许平山从前望着他,只觉得他客气而疏离,让人老是有种无处下嘴的焦灼感。后来历经几次生死,把话坦然说开,望见他似哭非哭的神色,倒是慢慢品出了一点儿别的东西。
秦梅香不快活。他慢慢卸下壳子,向自己露出这种不快活,其实倒比从前那样一直笑脸相迎要好许多。起码他肯拿一张真面目来面对自己了。
过去听人说书,讲烽火戏诸侯,为的是博美人一笑。许平山从前万分不解,如今居然能领悟到七八分了。若能博秦梅香展颜,他也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老话总是有它的道理。
到了这步田地,许平山是真真后悔起姚家堂会那一晚干出的混账事了。秦梅香过去与谁有什么,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他要他的人,要他的心,是为了往后的两厢情好。他本是个有襟怀的男人,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昏了头。既想与人真心相好,总得拿出个真心相好的样子来。
可等他回过这个味儿来,却似乎是迟了。
事到如今,除了十二万分耐心地守着,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想。偶尔他也想,秦梅香到底有什么好。长得好么?是好,但美人多了去了。关了灯往床上一抱,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所以其实这人的好,更多是皮相之下的东西。可硬要说,却也说不出什么。情之一字,实在是天下最大的没道理。
只能归结为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他许平山的心,算是被秦老板拿住了。
台上锣鼓喧天,小玉麟提着大氅的大襟,威风八面地亮相了。台下立刻叫起了好——都是虞冬荣安排的人。小玉麟一双眼睛目露凶光,煞气腾腾,一甩衣襟,开腔念到:“豹头虎项面凶装,红梅山前自为王!”声如洪钟,中气沛然。等念到:“洞中小妖千百队,烈烈轰轰震山冈。“时,最后三个字如三声霹雳,直直地震人心头。底下回应他的是哄堂的好——虞七少爷安排的人被座儿的喝彩声淹没了。
秦梅香轻声赞叹道:“从今儿起,他就是周老板了。”
许平山大奇:“小崽子一个,把式都没露呢,怎么就成周老板了?”
秦梅香看见小玉麟的精气神儿,就觉得心里头的那股云雾似的愁郁之气被一扫而光。他难得地笑言道:“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道怯,把自己当个天王老子……有这股心气儿,今日红与不红,他都是周老板了。你没瞧见方才他开腔,下头好些座儿身子都跟着一震?”
许平山是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与平民百姓不同。戏台上再大的气势,也吓不着他。倒是秦老板这么一笑,晃得他眼晕。
四目相对,秦梅香的笑敛去了。许平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把他冰凉的手握住了:“等你给我个话儿呢。”
满戏园子的光亮都在台上,包厢里是暗的。许平山这话问的很轻,但秦梅香仍然在喧天的鼓点里听得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是轻轻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还不够么?”
许平山愣了一会儿,才咂摸出他这话里头的意思。于是心中顿时五味皆有,复杂难言。
秦梅香瞧着温柔和气,骨子里其实是个烈的。许平山已经见识过一回,并不想再见识第二回了。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一味用强,只能落得个玉碎的下场。可若一旦抽身,秦梅香转眼就要消失得无影无终。可眼下这种境况,说到底,要怨也只能怨他自个儿。
于是把手收了回来,叹息道:“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这一回换秦梅香意外了。他侧头看了许平山好一会儿,只见这人心不在焉地望着戏台,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沉郁。
他把失了暖意的手指默默蜷缩起来,重新把目光转向戏台。
谁知过了一会儿,许平山又一次伸了手过来,把他拢住了。秦梅香由他拢着,神色柔和下来。
这一头的包厢默默无语。那一头的包厢里,虞冬荣瞧戏瞧得正是提心吊胆。
这出豹子戏,许多武生名角儿其实都演过,唱词念白是一样的,可台上展露的功夫却各有千秋。小玉麟要想红,非得露点儿新玩意儿不可。
果然,初见邓小姐,就见他自高桌上越过众小豹子飞身而下,气势凶猛,干脆利落。这出是往常众人从未见过的,立刻博了大大的好。此后的戏里,不论是扑帐子还是飞脚过桌,均是一气呵成,略无停顿。到了最后的重头戏飞叉一场,两位武生先是准确无误地掷叉接叉,然后吴连瑞先行自三张桌高的地方翻下。虞冬荣瞧得奇怪,因为三张高桌顶上另外还捆了一把高椅。还没容他想明白,就见小玉麟一个犹豫都没有地纵身攀越而上,轻巧地踩在椅背上,单提翻落。着地迅捷,连个声响都没有。这个高度,是四张半桌了。台下立刻给了炸窝似的喝彩。
虞冬荣打了个激灵,缓了片刻,腾地起身,憋足了力气给他吼了一嗓子好。
戏就在这种哄堂的叫好声里落幕了。地下一声声喊起来:周玉麟,吴连瑞……最后是喊周玉麟的把喊吴连瑞的压过了。虞冬荣喊得声嘶力竭,半天才坐下来,喘过一口气,露出个开怀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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