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记_水在镜中【CP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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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还是许平山想了个办法,把一块大黑布折了几折,挡住了大灯。没了光,秦梅香唱的很坦然。眼见无碍,就把黑布掀开一层,透出点儿朦朦胧胧的亮来。最后越来越亮,仍然能唱,许平山便把最后一层也掀掉了。

  这一掀,灯光无所遮蔽地射过来,台上人的嗓子骤然又哑了。秦梅香扭过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许平山用身子把灯挡住,沉声道:“知道你是吓着了。可当时你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么?要真是这样,你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么?”他声音温柔下来,鼓励道:“那会儿怎么过来的,现在也一样能过来。当时心里怎么想的,现在也翻出来想想……”

  当时怎么想的呢,只想活。想把人找到,生与死都在一块儿。决计不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把命交代在半路上。

  这样想着,胸膛里就像是慢慢燃起了一团火。想着自己一路上为寻人吃了多少苦,那厮却想着一死百了。如今自己唱也唱不出声,若要归罪,全是许平山的错。想到这里,便咬着牙,细细地开腔:“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唱着唱着,越想越觉得委屈至极:“毕竟男人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这样连唱带做,一人分饰生旦两角。直到把那折唱完,兀自胸膛起伏,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

  小玉麟欢呼一声,和虞冬荣一块儿在底下拍起巴掌。许平山朗声大笑:“这不是能行么。”

  灯光仍然雪亮,秦梅香站在那里,有种焕然重生之感。只是心里头兀自带着一股气,碍于七爷和小玉麟在一旁,不好发作。不然说什么也要冲下台去,左右开弓,将那皮糙肉厚的冤家抽上百八十个耳光。

  虽然一时仍然没法像从前似的随心所欲,入于化境,但是他这样的功夫,在如今的庆华班仍然是鹤立鸡群。李万奎满心欢喜,各种奉承话说了一箩筐。末了小心翼翼地跟秦梅香提,说他金玉奴那出戏,若是唱得再温柔软弱些,想来更好。如今看上去,老是有种破镜重圆也要弄死丈夫的悚然感。

  秦梅香自个儿品了品,顿时哭笑不得。

  他也没急着就上台挑大梁。一来是灯光对他的影响尚未彻底消失,二来他孤身一人,旧日合作惯了的班底与琴师统统不在,与新班子磨合仍然需要时间。三来是他初来乍到,一入班就抢了别人的牌,容易遭人眼红。

  说到地,这一切还是出于对“完美”的执念。若他唱轴,定然要一唱就唱个无可挑剔,瑕疵是半点儿也不能忍耐的。

  他肯屈身,人家看他自然也没那么排斥了。只是配着配着戏,座儿就把主角儿忘了,光顾着瞅他了。他一下场,地下的人也跟着起堂了。谁管大轴不大轴呢,人家不看了。

  这样几次,服气的不服气的,都只能心服口服,把头路的位置让了一个给他。

  打`炮戏演了三天,选的是白蛇传,醉仙楼和霸王别姬三出戏。醉仙楼是李万奎提的,因为本地烟火气息极重,与燕北之地情状大不相同。有些被旁的地方视为诲淫诲盗的俚俗戏,在这里却是极受欢迎的。且舆论也开放,只论戏是否受捧,并不拘演些什么。

  三唱戏唱下来,戏园里盛况空前。他自己的名声满城皆知自是不必提,与他搭戏的小玉麟也火得什么似的。戏落幕了,大家仍旧很激动,仿佛昔年在燕都的那种梨园之盛,又要重现在眼前了。

  只是这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城里就又遇上了一场空袭。这一次比上次要凶残许多,炸到了城郊的村落,把城东的大门也轰塌了。平民死伤不计其数。

  满城转眼贴起了告壮丁同胞书,人们奔走相告,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这是一轮征兵的告示。每一封告示之下,都围满了人。

  如此一来,那点儿能重新唱戏的喜悦,就像泡沫似的消失无踪了。

  小玉麟若有所思,秦梅香瞧在眼里,心里很难过。只是不便开腔。要怎么劝呢。他们唱戏的,从小听戏里的忠义,许多事非但明白,简直是明白得有些过了。

  老天当真能次次都眷顾凡人所求么,秦梅香不敢想。

  他们回了家,许平山却没像往常一样出来迎人。开门的只有虞冬荣,面色十分忧虑。他看见秦梅香,仿佛又不太敢看他似的,把眼神转开了:“他……在屋里等你呢。”

  秦梅香愣怔片刻,心重重往下一沉。

  也不知道是怎么往前迈步子的。只知道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遥遥地暴喝一声:“你敢!看不我打断你的腿!”

  他木然地想: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人。

  许平山坐在椅子上,静悄悄的。床上是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听见秦梅香进门,他抬起头,笑了一下:“回来了?”

  秦梅香攥紧了发抖的手,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许平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样:“啊,和上峰联系上了,要去一趟渝州。”

  秦梅香定定地望着他,声音也抖了起来:“就这个?别的呢?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许平山挠了挠脸,抬头望向他:“也没什么,钱啊物的,能给的早都给你了。有虞少爷看着你,我也放心……再就是,以后每年中元的时候,多烧点儿纸,洒点儿酒,给我那些走了的弟兄……”

  外头是虞七少爷歇斯底里地吼:“你不要跑!我这就打断你的腿!”

  秦梅香惨笑一声:“我认得你弟兄是哪个?横竖……就只认得……”他拼命忍住眼里的泪,自言自语道:“戏有那么多,我偏偏唱得哪门子霸王别姬呢……”

  许平山起身把他抱住了:“甭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老子的命硬着呢……”

  秦梅香把脸埋在他肩上,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第47章

  虞七少爷最终也没能打断小玉麟的腿,就像秦梅香无法开口挽留许平山一样。蓉城花时,红湿处处,满腔热血的儿郎们在亲人的送别中离开了。虞冬荣扭伤了脚,原本三天没同小玉麟讲话,到了最后,还是开着车追出十几里,把常年戴在身上的一个罗汉眼挂到了他脖子上。

  许平山走得更安静些,天没亮时,就悄悄动身了,那会儿虞家上下都还没起来。秦梅香惊醒追出去,马车辚辚,在长街上已经去得远了。天色是雾气蒙蒙的灰黑,街上连一盏灯笼都没有。没有告别,没有交代,这个人像上一次一样,连头也没有回。这一回秦梅香没哭。黎明前的风把人从后到前吹了个透,胸膛里是冷的,除了风,什么都没有了。

  虞宅仿佛顷刻就空了。

  苗氏一向沉默,小少爷也是安静的性子。秦梅香也沉默着,连最爱说话的虞七少爷都没了动静。

  但是戏还是要唱的。那些说不出口和来不及说的情意,统统只能放到戏里。唱一场,底下跟着哭一场。到了最后,座儿没说什么,戏班子自己先受不了了。李万奎同秦梅香商量,说日子已然很苦了,演点儿高兴的,也让大伙儿提提精神不是。老是这样愁云惨淡的,万一哪天座儿哭怕了,都跑了,戏班子不是就没饭吃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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