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回廊走到尽头,那下人对角门看门的老头点了点头,那老头认出贺云钦和王彼得,未啰嗦便推开门放行。一排厢房都静悄悄的,到最靠东侧那间,那下人敲门道:“白老板。”
尚未听见回应,后头回廊上由远而近传来阵阵纷沓的脚步声,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却是戏班子老板带着随从亲自来请白凤飞上台。
那老板嘴里本叼着烟斗,看见贺云钦,忙取下烟斗道:“贺公子?您怎么来了。”
贺云钦道:“白老板失踪多日,我有事向她打听,难得回来登台,我等不及她唱完,特来后院找她。”
这时那下人又敲了敲门:“白老板,白老板?”
里头无人说话。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个眼,就在这时,原本死寂的房里突然传出沉而缓的脚步声。
几人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贺云钦对那下人道:“有钥匙吗,快开门。”
那下人踟蹰着不动,白凤飞脾气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许,谁敢擅自闯入她妆画的房间。
这时屋里又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贺云钦面色微变,推开那下人,抬脚便踢开房门。
红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内,抬眼一看,手脚一阵冰凉,骇异地怔在门口。
屋子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对着门口,因作花旦打扮,满头蓝翠犹自颤颤巍巍晃动不已,脸上的妆容本该极艳丽,此时却透着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发老者风度跟从前毫无二致,听到动静并未回头,先是不紧不慢将手里缰绳收好,接着又理了理不见褶皱的长衫,这才从容看向红豆和顾筠道:“你们来了。”
第70章
红豆骇然望着严夫子,整个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吓得连连后退, 一不小心, 失足从台阶上滚下, 痛也不觉得, 一径连滚带跑出来, 揪住戏班子老板的裤腿, 抖着嗓子道:“白、白老板她——”
戏班子老板一脚踢开那人,疾走几步上了台阶, 待看清房梁上挂着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里,半晌方回过神, 大骇道:“来人呐!杀人了!”那几名随从慌乱得想跑,待想起凶犯仍在屋内, 又拥回来堵在门口, 碍于白凤飞死状太惨, 一时不敢进屋。
戏班子老板勉强定住神, 然而腿依然直发软, 需扶着人方能站稳,好不容易脸不那么黄了,一叠声嚷道:“快,快报官,别让凶手跑了。好端端的,这是造了什么孽,外头还等着白老板上台, 南京那位老爷我亲自去解释,你们速让小蕊仙扮上去顶白老板。”
严夫子对外头的喧嚷一无所动,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舒口气,缓缓闭上眼。
若是警察赶来,严夫子连最后一份体面都没了,红豆挪动发僵的腿,抬步要进屋,贺云钦忙拦住她,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外面很快就会有异动,不用等到警察来,戏院必会大乱。”
红豆呆了呆,满腹疑问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沉声道:“我来处理,你在外面等着。”
说着进了屋,走到严夫子面前,到近前俯身一看,顿时呆住:“严先生,您服了毒?”
严夫子闭目不答,呼吸已有渐缓之势。
贺云钦滞了滞,缓缓蹲下身:“严先生,就算有罪,自有律条来定夺,是非对错姑且不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先想办法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蔼然一笑道: “不必了。贺先生,你是厚道人,但我服药已超过半刻钟,纵是神仙来了也无救,杀人偿命,我当有此报。”
红豆眼泪无声滑落下来,终于还是进了屋,到严夫子面前蹲下:“严先生,学生我……”
想不明白。
严夫子闭着眼睛笑了笑:“我有个女儿叫丁琦,若当年没遭傅子箫等人的毒手,应该跟你的小姨一样,今年二十有八了。”
小姨。
红豆诧异地张了张嘴,难道她早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先生,我小姨她——”
严夫子睁眼看向红豆,仿佛触及了极为心痛之事,脸上浮现一抹异色,良久,方苦涩长叹一声道:“从阳宇天到白凤飞,这几人的确全系先生所杀,但先生不悔。这些年我每日都痛苦如煎,唯到今日才痛快了一回。”
这时外头传来纷沓急促的脚步声:“凶犯就在里头。”显然警察已找来。
红豆忙看向贺云钦,可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砰”的一声,传来极短促的爆响,像岁时伏腊时家家户户放的爆竹。周围寂静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哗起来,尖叫声、脚步声、呼喊声,各种嘈杂声响搅合在一起,转眼便乱成了一锅粥。
红豆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动静是枪响,哥哥刚当上警察时,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曾带她去旷野空寂处用枪匣子打过鸟。
外头那群人为这枪声所慑,还未闯进屋,全都怔在了廊下,不一会有人怪叫道:“戏院里有刺客。”
公公婆婆可全都在前头听戏,红豆一惊,待回头,看贺云钦镇定自若,显然早有准备,虽然疑团百出,但仍迅速冷静下来。
经此一遭,院子里的人哪还顾得上白凤飞,眨眼工夫便跑得一个不剩。
王彼得在门口寒声道:“云钦,红豆,外头这么乱,实在不宜再久留,我们需尽快带严先生离开此处。”
虞崇毅进来,俯身劝道:“严先生,刚才云钦说得对,如果白凤飞他们真是罪大恶极,公道交由法官来论断,您不该自戕,趁外头大乱,让我们先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呼吸愈发滞缓,说话变得更艰难,抬手抖了抖袖子,从里头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给最近的红豆:“先生知道你们一直在查这案子,来前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写成了两封信,一封在此,另一封过几日便会寄到你府上,若不是半年前邓归庄回沪照料母亲,我无从得知当年真相,既得知了真相,不枉我苦心筹备半年,如今总算了了夙愿。吾实不悔。”
红豆搀他起来,哽声道:“严先生,您先别说了,求求您,跟我们走吧。”
可是严夫子身体沉重如山,她搀了好几把都没能搀起来,愈发急切,忙对顾筠和虞崇毅道:“快来帮忙。”
顾筠擦了擦眼泪,疾步走进来。
贺云钦道:“来不及了。”
红豆低头一看,严夫子低垂着头,面容依旧平静,但脸若金纸,不知何时已断了气。
这时外头又传来几声枪响。
贺云钦拉了红豆,叹道:“这是严先生自己的选择,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外面越来越乱,此处很快就会封锁,我们需得即刻离开。”
红豆噙着泪花严夫子扶靠在椅背,细细替他理了理蓬松如银的头发,这才跟顾筠一人一边,恭恭敬敬朝严夫子鞠了个躬,跟贺云钦出来。
外头已乱得不像话,沿原路回戏院是断断不行了,一行人从后门出了戏院,找到之前停在对面的洋车,顾筠虞崇毅上了王彼得的洋车,红豆上了贺云钦的车,到了上回去过的那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贺云钦停了车,拉着红豆入内,一进门便给贺公馆打电话,再次确认贺孟枚和贺太太已安全回了公馆,这才放了心,刚放下电话,王彼得载着虞崇毅他们也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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