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爱。”他用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脸上并没有任何轻佻的东西,相反我觉得 他的蓝眼睛一点都不冷漠,那儿泛着像圣桑《天鹅》那样的柔波,即使在这样一个有异 味的洗手间里,你永远不会理解纯粹的情欲何以会激起如此这般的亲密无间!
“我觉得这样糟透了,像犯罪,更像……受刑……”我喃喃地说。
“警察找不到这儿的,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完美的。”他的措词像一个急于求欢的 骗子,把我顶在紫色的墙上,撩起裙子,利索地褪下CK内裤,团一团,一把塞在他屁股 后面的口袋里,然后他力大无比地举着我,二话不说,就准确地戳进来,我没有其他的 感觉,只是觉得像坐在一只热呼呼而危险的消防栓上。
“You bastard!”我控制不住地说粗话,“快放我下来,这样不行,我像一只墙上 的母猴标本。”
他狂热而沉默地注视着我,我们换了姿势,他坐在抽水马桶上,我坐在他身上,取 女位姿势,并且自己来掌握性敏感方向。有人在敲门,而厕所里一对变态男女还没完事。
高潮还是在恐惧与不适中降临了,又一次完美的高潮,尽管姿势很别扭,尽管在这 么个有些臭的洗手间。他推开我,拉一下水阀,随着旋转的水一堆秽物很快消失了。
我哭起来,这一切不可解释,我越来越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我突然觉得自己比楼下 那些职业娼妓还不如。至少她们还有一份敬业精神和一份从容,而我别别扭扭,人格分 裂得可怕,更可恨的是我还会不停地思考、写作。我不能面对洗手间那一面幽暗的镜子 中自己的脸,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再次流失了,一个空洞。
马克抱住我,“原谅我”,他不停地说“Sorry,Sorry”,把我像死婴一样搂在怀 里,这更令人难受。
我一把推开他,从他屁股口袋里拿出内裤穿上,整理了一下裙子,“你并没有强奸 我,没有人可以强奸我的,你不要老是说Sorry、Sorry,那很不礼貌的。”我冲他低低 地吼了一声,“我哭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难看死了,哭一哭就会舒服点,你知不知道?”
“不,你一点都不难看。”马克的脸上满是德国人特有的严肃表情。
我笑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终有一天我会死得很难看。因为,我是坏女孩,上 帝不喜欢坏女孩,虽然我自己很喜欢自己。”
我说着,又哭起来。
“不,不,我的蜜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真的,CoCo,我越来越喜欢你。” 他的眼睛里无限温柔,在厕所灯光下无限温柔又变成无限哀愁,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欲 念再次浮出来。
开始有人在敲门,看来是哪位女士忍无可忍了。我吓坏了,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镇定地吻我,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我轻轻推开他,“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们还会不小心碰到,上海很小的,你知道。”
我们从洗手间迅速地走出来,“我要走了。”我说着,朝门外走,他执意要开车我 送回去,我执意不肯。
“好吧,”他对一辆出租车招招手,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钱放到司机手上。我没有阻 止他这样做,我坐上车子,隔着窗对他轻轻说,“我还是不太舒服,有罪恶感。”“那 是因为我们做爱的地点不对,它事后会来影响你的情绪。”他伸脸过来吻了我一下,我 们都没提到天天,自欺欺人地不去提。
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有个家庭主妇在向“相伴到黎明”的热线主持人倾诉心声,丈夫 有外遇,但她不想离婚,她希望另一个女人会自动消失,她不知道怎样夺回丈夫的心。 我和司机都默不作声,城市人习惯于心不在焉地听着别人的隐私故事,没有同情心也爱 莫能助。车子开上高架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片灯火海洋,如此灿烂,如此惊人。我想象 着这一刻遍布上海各角落的灯火阑珊处有多少故事在发生着,有多少喧嚣,动荡和厮杀, 有多少难以想象的空虚、纵情,欢爱。
天天还没睡,他和小猫线团依偎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个拍纸簿,给他那远在西班 牙的母亲写一封长长的信。我在他身边坐下,线团跑开了,他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 心里一惊,怀疑他又嗅到了一丝陌生男人的气味。要知道马克身上还有股淡淡的狐臭, 我一直很享受这股淡淡的动物味道。
但天天清冷如寒水似的眼睛使我受不了,我神经质地站起来,向浴室走去。他低下 头继续写信。
热水哗哗放着,“水蒸气慢慢地在浴室惟一一面大镜子上凝结,看不见自己的脸了。 我吐了口气,没人一缸冒着烟的热水,放松下来,有什么麻烦来临的时候我就把自己藏 入一缸热水中,水那么热,一大把头发像黑色睡莲一般浮在水上,能回忆起来的都是一 些快乐的事,优美的事。
我回忆小时候总是偷偷溜上外婆家的阁楼,阁楼上有一把坏掉的老式皮转椅,一个 四角包铜的红木大箱子,箱子上堆满了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有几只用蓝瓷烧出“Salt” 字样的瓷瓶,一些做旗袍剩余下来的边角料,还有一些古怪而无用的小玩意儿。我总是 坐在破皮椅上一个人玩那些小玩意儿,天色在小小的老虎窗外一点点黯淡下去。“倪可,” 外婆在叫我,我假装没听见,又一声,“倪可,我知道你在哪儿,”然后看到外婆胖胖 的身影从楼梯上升上来。我飞快地把箱子关上了,可我的手脏了,衣服也脏了。外婆生 气地说,“不要再爬来爬去玩了,这些东西你要喜欢我就送你做嫁妆吧。”可是后来因 为市政府造地铁,那幢由法国人建于1931年的老楼动迁,大家都乱哄哄地搬了家,所以 小时候玩过的宝贝都不见了。
我伸了伸脚,想起小时候往事总像隔了老远看前生前世。除了那种温柔之情,什么 都像假的。这时,浴室的门被推开,天天走进来,他的眼睛红红的,走到浴缸旁边蹲下来。
“信写完了吗?”我轻声问。
“写完了,”天天说,他沉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让她打消来上海开餐馆的念 头,我去奶奶家时也说了这件事,奶奶说她来得正好,要找她算一笔账……我也不想让 她来,宁可就这样一个人混下去,直到死的那一天……”他的声音极其阴郁,当他说到 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泪流下来。
“CoCo,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对我说谎。”他凝视着我的双眼,一把无形的凿子凿 开了心脏上的一层粉红色薄膜,一股浓重的令人惧怕的寂静像血液一样渗透了四周,然 而越是相爱无望,越是把你藏匿进一个深深的谎言,沉沉的梦里。
“我爱你。”我一把抱住他,闭上眼睛,我们的眼泪掉迸浴缸里,浴缸的水越来越 烫,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像烧沸的血浆一样吞噬了哽咽和悸动。从这一夜起,我就发誓 永远不会让他知道马克其人其事的存在。一丁点儿都不能,我不想让他死在我手上,死 在我的艳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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