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再给我个理由,让我救他救得舒服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生意失败后,家里过得很辛苦,我母亲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是当仇人的,”他无奈一笑,深觉自己不孝,“每封家书的末尾,都要我牢记他。”
“你要……家国一些的,还是私人一些的?”
“私人一点的,和你有关,因为我是为你救的。”陈蔺观转着手里的帽子。
“他救过我的命,当时我们家被满门抄斩,若没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一岁了。”
陈蔺观愣了会儿。
他拍拍沈奚的右肩,绕过她,进到开会的房间里。
陈蔺观的加入,使会议延长了足足两小时。
日落西斜时,陈蔺观坐到她身旁:“我说,你听着。他的情况不太好,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实话说,他有钱,能买到的所有西药都是最好的,在这方面我们没有特效药。还有一个方案是手术,但这个方案危险很大,你也清楚心脏外科学的现状。”
“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的建议是手术,他有极大的恶化危险。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在现阶段无人能救心肌梗死之人,真到那时,谁来都无力回天。”
她恍惚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她看他。
陈蔺观说:“我已经给你找了临床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对于这个手术,在法国,甚至在欧洲,除了我们没人能做。”
他说完,又补充道:“我的教授无法上手术台,倘若手术,会是我主刀。”
倘若是寻常病人,陈蔺观不会做出这个建议。
在心脏上动手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病人里,凡是有清醒意识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拒绝。就因为她是沈奚,他才有了这个建议。
“当然,如果是保守治疗,我也会尽力。”
她终于记起,为什么会有熟悉感。
当初小五爷是否接受截肢手术,她也对傅侗文有过类似建议,连措辞方式也惊人的相似。陈蔺观说得对,她了解外科学,也了解心脏外科学。她想到自己在手术室用木工锯锯断小五的腿……当时无惧,可现在,她怕了。
傅侗文做同意手术的决定,用了两分钟。
她在陈蔺观说完后,静坐了十分钟,还是无法拿定主意。她在内心为自己辩解,不是生死攸关的地步,她无法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让我想一想。”她轻声说。
傅侗文看她晚饭时食不下咽,主动承诺,这三个月都不会和任何人通电报,不会看报纸,更不会见大使馆的人。
他也在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心情。遗嘱是写好了,但他不想死,失败多了,人反而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总觉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会赢回来。
这心理和深陷金钱泥沼的赌徒没两样。
可说穿了,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赌之徒?
白天人还好。
到夜里,他的心绞痛再次发作,沈奚从另一张病床上翻身下来,脚才刚够到拖鞋,傅侗文已经自己吞下了药。他睡前留了心,药放在枕边手帕里。
吃了药不说,还笑得像个孩子,在对她邀功:你看,我用药很及时。
沈奚关掉灯,宣告结束“谄媚”。
她在无光的病房里,换了床,倚在他身边,占了小小的一条床边沿的空间,守着他。她的手,轻轻搭着他的腿。陈蔺观的话在她脑中盘旋,倘若再恶化……
傅侗文靠着床头,这是一个漫长的忍痛过程。
沈奚不做声,一动不动,呼吸的节奏也是控制好的,好似睡着了。
“宛央?”他低声唤她。
“嗯。”她应声。
她也叫他:“三哥?”
他也应了声。
片刻沉默。
“我想给你安排一场手术。”她和他商量。
“你主刀吗?”他故意问。
又不正经。
“我没这份能耐。”她说。
“你有这个天分,是三哥耽误了你。”
当初她跟他离开纽约,放弃了什么,他都知道。
尤其再见到陈蔺观,傅侗文更是为她惋惜。
沈奚轻声抱怨:“好了,躺下。”
傅侗文躺到棉被里,头枕着手臂,瞅着她:“那个人,是不是心里有你?”
都什么时候,还在想这个……
“没有,他看不上我,他眼里只有一个个血淋淋的心脏。”
“好。”他突然说。
“什么好?”
“做手术,”傅侗文多年求医,当年又在英国和谭庆项的教授面见过,自然知道手术的危险,“就这样决定了。我看你这两日吃得不多,睡得也不香甜,自己也揪心得很。手术好,我们就手术,等康复了还能多看你两年。”
他在棉被里找到她的手,贪恋她柔若无骨的手指。
沈奚把身子挨近,脸着贴他的衣裳的布料,听着心跳,感知着他的生命。
为了手术,陈蔺观安排傅侗文转院,邀请内科医生进行了一次联合会诊。
谭庆项、小五爷和六小姐在手术前一晚就到了医院,没让傅侗文知道,就都在候诊大厅里坐着、等着,哪怕沈奚劝说,他们也不愿回去睡。
第二天,他们把傅侗文送入手术室。
陈蔺观在进入手术室前,特地和沈奚谈了几分钟,安抚她的情绪。
手术室的门在她面前被关上。
傅侗文的怀表在她手心里,她特地要来的,这怀表他始终戴在身上,说是某位已过世的好友赠予的。沈奚揿开表盖,盯着一对翠色孔雀怀抱的表盘……无缘无故记起沈家书房里的西洋式落地钟,怀表里的微型钟摆滴答有声,记忆里落地钟的钟摆也未停歇。
父亲,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你的小友,他还有未竟的心愿和事业……
两个小时过去,辜家在巴黎的同辈人也都来了,包括辜幼薇和她的新一任丈夫。
辜幼薇低声对谭庆项说:“代表团最后没有在合约上签字。”
走廊里静悄悄的,辜家人得到了消息,对此早有讨论,而等待傅侗文手术结果的傅家人这里也早有预料,只是乍一听到结局,陷入深深的震动和唏嘘当中。
时间在缓慢推移。
沈奚等得发慌,合眸,在想象手术室内的景象。景象一点点清晰,像默片,白色影子在走动,交谈,在紧张地缝合……
仿佛有风,吹在她脸上。
她突然睁眼,在同一时间,手术室的门也被推开。
陈蔺观站到了她的面前,精疲力竭的他把手搭在沈奚的肩头。
时间冻结在两人之间,怀表里的微型钟摆好像是坏掉了,像是静止了。这是此生,沈奚度过的最漫长的一秒。直到他点头,她的心终于跳了起来,钟表继续滴答滴答,照旧计时……沈奚两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几欲道谢,都发不出半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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