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女职员很常见呀。”芳芸侧过头看婉芳。婉芳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柄扇子扇风。一阵清凉扑面而来。芳芸轻声说:“在美,女人工作不少,在家里做主妇也不少。不过,美是不许纳妾。就是离婚,丈夫也要给太太一大笔钱,所以很多女人乐得在家里不出去工作。”
“在咱们中可行不通。”婉芳冷笑了几声,说:“我上学那会儿,有名盛家还为小姐能不能继承遗产打官司哪。亲戚里头,就是离了婚,前夫说声浪子回头了,跑到前妻那里混吃穿,卷了首饰出去嫖赌也不少。输光了嫖完了两手空空回来,还是孩子爸爸。亲戚里头还要夸做太太贤惠。我觉得,这些做太太,是离开大家庭、离开丈夫就不能独立生活。所以才会这样软弱,任由做丈夫欺负。”
芳芸平常看报也看到过这样社会新闻,腹诽这些女人是离开男人就不能活。她没有想到一向温婉婉芳居然也是这样想,小小吃了一惊。愣了一会,芳芸笑道:“太太讲太对了。我要向太太学习。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去谋一份职业,不过我会好好经营我小蛋糕店,我要自己养活我自己。”
“你比我强多了。”婉芳讲了那一大通话,心里舒服很多,笑道:“你小蛋糕店收入可不算少,你都能养活六七个店员了。你看孙舅太太,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是她家生意,田地、果园,都是她一个人管。她虽然是个老好人,可是她夫家那些人都怕她。听讲原来舅老爷也是喜欢出去喝花酒。后来孙舅太太亲自去替他付了两节烟花帐,舅老爷就不敢出门了。”
芳芸回想那个整天在大宅子里养花玩鸟,模样威严舅老爷,忍不住笑了,道:“这个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罢。我很喜欢孙舅太太呢。”
“我也喜欢她,我想做她那样太太,可惜我没有做生意天份。孙舅太太讲我上过师范,一定可以在小学谋一份教书职业。所以呀,我决定回去就找工作。”婉芳越想心情越快活,打了个呵欠,困意就上来了。
芳芸晓得婉芳困了,就不讲话。她闭上眼睛。颜如玉影子慢慢淡去,杜若兰样子却越来越清晰。杜小姐生很美丽,职业也很好。她不离开上海话,有不低薪水可以拿,将来会找一个身份相称丈夫,日子一定过得会比颜如玉苏文清这种只晓得依靠男人生活女人好很多倍。可是她宁肯放弃这样安定生活,回到正在打仗东北去,还想方设法替家乡人买西药。
芳芸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她是没有依靠母亲遗产生活,她是自己养活了自己。可是在这个难当头时候,有钱会出钱,有力会出力,可是她却没有什么用处。芳芸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被杜若兰比主下去了。
芳芸想了一会,开始在心里清点自己财产。外婆和母亲留下来首饰和古董字画是不可以动,这两项全部划掉。孔家股份一年总有十万到十五万不等分红。旧年分红和存款都拿去投资瑞士和香港房产了,今年分红还有小半年才可以用,这一项也只有划掉。算来算去,应急三万块钱可以先挪用两万五千块,另外,在上海买这些地经过亚当经营,也能值五六万块钱,可以脱手换成现金。再从蛋糕店这一二年赚钱里拿出一万来,再把祥云公寓租出去房子卖掉,自己可以凑足十万块钱交给父亲。让父亲去捐这个钱,旁人自然要夸奖俞先生慷慨,不会想到是俞九小姐有钱。芳芸也是越想越开心,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岳敏之去买票,大家九点钟上了回上海火车,下午到了上海,芳芸和婉芳在车站分手,阿根送婉芳母子回樱桃街,岳敏之和芳芸回厚德里。岳敏之第二天处理了一些琐事,回来和芳芸告别,带着两张空白支票悄悄上了北上火车。
芳芸打电话到花旗银行,问得亚当已经回来,就托他把自己部分财产变现。凑足了十万块,写了一张支票收在小皮夹里,静候俞忆白回家。
报纸上关于东北三省新闻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街上东北口音路人多了,也多了抵制日货横幅标语。几家日资纱厂工人闹了一次集体罢工。
一转眼,九月份就到了。岳敏之并没有回上海,芳芸很担心他,不肯去香港,径直在圣约翰大学报了名,每天在阿根陪同下去学校上课,放学就回家等岳敏之。可是岳敏之总不回来,连封信都没有。芳芸只能每天看报,只要报上讲北平安静,她就会快活。
婉芳趁着俞忆白不在上海,去十几家中小学应聘,还真在一家小学谋了一份小学教员工作。她把颜如玉信给谨诚看过,照旧把谨诚送到寄宿学校寄宿。每个礼拜六下午下班,就亲自去接谨诚回樱桃街,礼拜天傍晚再把谨诚送走。
俞忆白教学论文颇得南京一位长者赏识,得那位长者之助,重得上海督学位子,还兼任已经开始招生上海大学副校长。过了双十节,他高高兴兴从南京回来,在接风家宴上大谈了一番抵制日货道理,婉芳和芳芸不约而同对着那位东洋姑娘微笑,笑得俞忆白脸都红了。
第二天俞三老爷亲自去轮船公司买了船票,把不知所措东洋姑娘送上了开回日本轮船。
中秋节,芳芸回樱桃街过节,就当着婉芳面把十万块钱支票交给俞忆白,请俞忆白以俞家名义购买西药和棉衣捐给东北三省红十字会。俞忆白欣然接受,适逢上海大学召开捐款大会,俞副校长捐出全部家产十万大洋,为全校师生表率。不只上海,连南京北平报纸都盛赞他义举慈心。到了冬至节,俞副校长“副”字就被移走,成了上海大学新任校长。
俞大老爷和四老爷在曹家渡那边建起新纺织厂,为了节约费用缘故,工人里边有三分之二都用是包身工,生意日渐兴隆,亲戚们日渐远离。
俞忆白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卖掉樱桃街房子,带着婉芳和小毛头搬到位于真如上海大学职员宿舍去住。真如一所小学校长听讲新鲜大学校长太太每天要坐电车去市里小学上课,送来了一张大红聘书,请婉芳去做语文教员。婉芳也觉每天奔波辛苦,就接受了这张聘书,辞去了原来工作。
这一天正是冬至,天气已经很冷了。下午三点多钟,阿根开车载着芳芸去真如过冬至节,出城不久,就看见前面两辆小汽车撞在一起,这两辆车把柏油马路堵住了,芳芸车开不过去,只有停下来。阿根下了车到前面看究意是怎么一回事。芳芸坐在车窗边,借着那一点天光看杂志。突然有人敲车窗,喊:“俞小姐。”
芳芸抬头,竟然是曹二少。曹二少比大半年前老了许多,留起了络腮胡子,那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看起来倒蛮和气。
芳芸愣了一下,露出微笑推开车门,笑道:“曹二少,好久不见。”
曹二少拖着一只脚让到一边,笑道:“你好像又长高了。我可是变成了跛子啦。”
冷风吹过来,刮得人耳朵都疼,芳芸捂着耳朵,客气问:“曹二少受伤了?”
“和日本人关东军打了一仗,”曹二少指了指跛那条腿,“这里,有两块弹片取不出来,天气一变冷,就成了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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