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霸道之做派,他依然长久地虎着一张脸;搞得周围人紧张无比,担心他会冷不防地尥蹶子。
秦嘉礼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已经与驴无异。他跷着腿躺在竹椅上,觉着最近这两天,自己是特别不走运。
昨晚,李副官退下之后,他表面一副雨过天晴、不予计较的模样,实际上因为刚出了大丑,心情处于一个颇沮丧的状态,很需要赵雪林来哄一哄。不管哄的内容是什么,是哄就行。
哪知赵雪林对他的沮丧视而不见,擦干了湿头发,就打算睡觉了。
一时间,他是极其地不满。手脚并用地勒紧了赵雪林的腰,他的鼻尖热烘烘地在赵雪林的颈窝里蹭来蹭去:“睡什么睡,不准睡。”
赵雪林微眯着眼睛,单手撑着额头,似乎很困:“遇之,别闹。”
秦嘉礼自认为是一位成熟且富有魅力的男性,绝不可能闹,故而满脸莫名其妙地答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我才没闹。”
赵雪林只能叹气。
“我问你,我跟李副官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那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赵雪林看着他,眼神迷蒙,看来是真困了:“遇之,我这几日都在监工,若是让你感到冷落了,还望你原谅我,不要生气。”说着,他微闭上眼,反手扣住秦嘉礼的手腕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爱你。”
说完,他目光一钝,脸庞一侧陷进柔软的枕头里,直接昏睡了过去。
留下秦嘉礼挑着眉毛,琢磨着他这句话,一个人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得意洋洋。
当晚的矛盾算是揭过了,然而一大早,又产生了新的不愉快,原因是亲热到一半,赵雪林忽然被一通紧急电话叫走了。
因为山上各项设施都偏于简陋,一向禁止接听军务相关的电话。而这通电话不管不顾地打到了秦公馆,可见是非常之紧急,并且走投无路了。
秦嘉礼对这通电话没意见,对赵雪林的离去也没意见,垂头丧气地吃了一顿早饭,他的情绪其实挺平和,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悦,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倒霉。
刚好此时,杨三邀请他下山玩乐一番。他心想,待在山上也无事可做,索性就跟着一起下山了。
男人的玩乐绕来绕去,绕不开“醇酒妇人”四个字。酒店的包厢里,杨三仿佛是有求于他,竟然下了血本,把先前死活不肯放手的姨太候选人——小杏,送到了他的身边。
小杏做了很正式的西洋打扮,穿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摆裙,头戴一顶邮船似的宽檐帽,黑网纱影影绰绰地掩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的饱满红唇。
这样的装束,就算在顶摩登的上海租界,也未必能常看见。杨三胸有成竹地一笑,认定秦嘉礼会为了小杏神魂颠倒。
没想到秦嘉礼不仅没有神魂颠倒,连眼珠子都懒得转动一下,似乎是对摩到登峰造极的小杏毫无兴趣:“有事说事,别给老子整这一套。”
杨三赔笑两声,同时暗暗惊讶秦嘉礼的洗心革面:“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在马委员的公寓里结识了一位商人,这位商人先生呢,有钱也有货,就是没有门路弄到重庆来。遇之你知道,现在时局颇紧张,要是没点儿名义,重庆还真不好进进出出,所以他就拜托我……”说到这里,他再次赔笑了两声,搓手望向了秦嘉礼。
一望之下,他再次一惊,因为不知不觉间,秦嘉礼脸上的神色尽数消失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正十分冷淡地看着他。
他心里当即一阵乱跳:“遇之不要误会,这名义当然不是白给,那位先生说了,他能分你这个数儿……”
秦嘉礼一扬手打断了他的比划:“打住,我不缺钱。我只是好奇,名义而已,新闻界运动一下多得是,怎么就偏偏找上了我呢?”
杨三满额是汗,说实话,他也不明白那人怎么就偏偏找上了秦嘉礼。他不愿意趟这浑水,奈何家眷累赘,妻妾子孙全被那人攥在了手中,他是愿意也得趟,不愿意也得趟。
“这个……他一会儿就来这家酒店,遇之到时候问问他便知道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秦嘉礼再看不出这场会面的别有居心,就是个傻子了。只是不知道赵雪林早上接的那通电话,和这场会面有没有关系——希望没有。
落地窗外,碧空白日,万里无云,难得的大晴天,难得的好天气。
秦嘉礼却在这样的好天气之下,遍体生寒,打了个冷战。
第二十一章
冷战之后,秦嘉礼反而冷静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横竖不过一死,死有什么可怕的?枪林弹雨地活了这么多年,经常一脚一踩就是一具血尸,他早就对生与死看淡了,麻木了。
唯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不知道现在赵雪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此时想了也没答案,干脆不想。
因为今天的出行是临时起意,他没有正儿八经地西装革履,只着了一身剪裁风流的青绸长衫,外披一件薄呢子黑大衣,看上去有点青帮老大的派头。两条腿一摇一晃地搁在了桌面上,他对着杨三微微一笑,说道:“回去再收拾你。”
杨三心虚气短地一笑,不知是在说服秦嘉礼,还是在说服自己:“遇之,你没有家室,不知道身为一家之主的难处……我也是迫不得已。”
秦嘉礼“哼”了一声,手指关节轻叩着膝盖,语气轻快而不屑地答道:“谁说我没有。”
杨三以为他在吹牛皮,讪笑了一下没搭话。
两人相对无言,单是一个劲儿地倒茶、喝茶,一时间气氛倒像是茶话会般静谧和谐。
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秦嘉礼摸着肚子,想问能不能上个厕所的时候,包厢的门开了。
率先进来的,是一列做武夫打扮的青年。这些青年个个腰背笔直,神情肃穆,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水泄不通地围住了秦嘉礼,没有喊话,也没有动手,仿佛进门来专是为了绕着他跑一圈。
整齐地站定之后,为首一人越众而出,向着门外一碰脚跟一低头:“报告大佐,屋内安全!”
大佐?
秦嘉礼一扬眉,觉得这一幕实在是荒诞之极,可笑之极。
大后方的重庆,竟然凭空冒出了一个大佐?
他觉得可笑,就当真“嗤”地笑出了声音。杨三却笑不出来:“不是说……那位……只是一介商人吗?”
没人搭理他。杨三也不敢再问,垮着脸喃喃地说:“完了完了完了。”
无缘无故地成了日军帮凶,他心神巨震,蚊子似的嘤嘤嗡嗡个没完,直到秦嘉礼不耐烦地踹了一下桌腿子,才安静下来;而大佐站在包厢外,并不知道秦嘉礼正在对抗人形蚊子,还以为他同自己一样如临大敌、激动不已。
是的,激动。他压了压头顶上的大帽子,气血一阵阵狂乱地上涌,激动得了不得。无形之中,眼前似有血红的大幔幕缓缓拉开——万事俱备,他终于要威风凛凛地登台亮相、和秦嘉礼算一算总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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