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在了包厢的波斯地毯上,脚上是锃亮的牛皮长靴。他知道自己现下面目丑陋,所以格外地在衣冠方面下功夫。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若不是销金衣笨重且招贼,他说不定真会给自己打一套来穿穿。
一步一步,又一步。
想到秦嘉礼就在前方不远处,大佐简直想欢歌,想载舞,一脚没落稳,他险些当场蹦了起来。日月如流,光阴似箭,他在日本人的手下苟且那么久,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么?
他心想,他一会儿可不能犯秦嘉礼当年的错误。
他会先在秦嘉礼的心口上开一枪,然后,剖开他的颈动脉,放干他的血,瞪大眼睛盯着他,看着他死透了,才罢休。
并且,就算当真死透了,他也不会把他的尸体乱扔乱丢,他会找十几只野狗,看着它们撕咬分食——不,不行,他必须把秦嘉礼烧成一堆灰,把骨灰装在瓶子里自己保管。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安心,彻底平静。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洗刷干净他这些年来的怨憎耻辱。
长靴落在了秦嘉礼的跟前,大佐压着帽檐,余光一扫他的位置,冷笑了两声。
笑到一半,他神色猛地一变,倒不是秦嘉礼看穿他身份、暴起反抗之类的,而是他之前盘踞汽车之中,踩点似的打望秦嘉礼,感冒没好全,落下了一个鼻炎的毛病。
今天秦嘉礼尽管没做洋打扮,洋香水却从头发丝喷到了脚后跟。大佐一闻这个味儿,就想——“阿嚏!”
秦嘉礼看不清这位大佐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他对着自己连连打喷嚏,不禁一皱眉毛,掏出一张手帕捂住了口鼻。
杨三不比秦嘉礼,可以漫不经心地掏手帕捂鼻子。大佐那山响的一个喷嚏,直接把他震得一激灵:“……大、大……大佐将军,这人小的已经带到了,您看,小的儿子太太他们……”
大佐没回答,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抬手一挥。
他身旁的人立刻转向杨三,鞠了一躬说道:“杨先生请放心,大佐答应您的事情,一定会办到。”
杨三也起立回了一躬,勉强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大佐又一挥手。
身旁那人简直堪称他的解语花,硬是在这有限的手势里,读出了无限的含义:“杨先生,大佐说您既然完成了任务,将人带到了,就不必留在此处了。”
杨三听闻此言,登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他背不弯了,汗不流了,连僵硬的舌头都灵活了起来。点头哈腰地对着房内众人说了一车的好话,他领着小杏准备离去。
与秦嘉礼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对方两道冷硬的目光扎在了他的后背上。杨三心中有些发虚,然而步履不停,依旧向前大踏步而去。
他承认,在这件事上,他做得不厚道,对不住秦嘉礼。
可如若不这样,又有谁来对得住他的妻儿呢?
包厢外,是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穿过这条走廊,走出酒店的大门,便是人声鼎沸的街道。
街上有轿夫,有车夫,他不论拦下哪一个,都能回到山上和家眷团圆。
与此同时,大佐再次一挥手。
这回那人没再做解语花,闪电般摸出手枪装弹上膛,对准杨三的背影开了一枪。
手枪装了消音器,枪响短促而嘶哑,是大戏开唱的一声锣响。刹那间,脑浆迸溅,鲜血汩汩,杨三如同一只漏气的皮球,绵绵地软在了地上。
小杏浑身僵硬,失了魂似的回头一望,显然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而那人动作不停,手腕一移,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小杏,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
秦嘉礼突然一脚蹬开桌子,冷冷地喊了一嗓子:“够了!”
他这一蹬一喊,不仅吸引了针对小杏的火力,屋内凡是有手有枪的,全部咔嚓上膛、整齐划一地指向了他。
秦嘉礼却只是大喇喇地放下了两条跷着的腿:“那什么大佐,你既是冲着我来的,祸害旁人做什么?杀一个杨三就算了,那小子识人不清,与虎谋皮,死了活该,这小姑娘又呆又傻的,从头到尾话都没一句,你跟她较什么劲?”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语气含了一点很轻很冷的笑意:“我俩要是有恩怨,那就我俩算。你说对不?”
大佐似乎陷入沉思,十几秒钟过后,他竟然开口亲自答了话:“你说得对。”然后做了个手势,下达命令:“放她走。”
三个字,命运由死转生。小杏身子一颤有了魂。
她不呆不傻,是一个清清醒醒的好姑娘。秦嘉礼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她知道,她也要救他。发狂发狠地一咬舌尖,她把尖叫和哽咽混血吞回了喉咙里,把泪水和恐惧藏在了黑网纱之后。
她仓促地看了秦嘉礼一眼,提着裙摆头不回地跑了。
秦嘉礼不知道小杏是抱着必救他的志向在狂奔,他纯粹是觉得这姑娘挺不错,死了怪可惜,才出言拦下了那一枪。
至于当时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没多想,但潜意识里认为没危险——对方费这么大劲儿引他来,不太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毙了他。
眼看着小杏跑没了踪影,他仰脸打了个大哈欠,两只脚重新架在了桌子上:“说吧,你和我有什么恩怨。”
第二十二章
小杏一口气跑回了歌乐山上。
双手撑着膝盖,她靠在秦公馆的大门上不住地喘气。大摆裙破了,宽檐帽烂了,她一路不要命地跑,跑成了一个狼狈的小叫花子。阳光照在她蓬乱的卷发上,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哧哧发笑,因为发现自己竟然有做运动健将的天赋——那么长、那么险的山路,她牙一咬就跑上来了!
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秦公馆的仆人告诉她,公馆里管事的人不在。
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他不是司令吗?司令不是一个大官吗?怎么会没有管事的人在呢?”
仆人见她衣衫褴褛,不觉轻视:“这位小姐,你也知道这是司令的府上,请你不要大声喧哗——司令今天不在家,当然不会有管事的人在。”
小杏急得拍打栅栏:“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你们司令有危险晓得不?”
仆人不懂“尸位素餐”的意思,不过能做“蠢货”的前缀,想必不是什么好词:“这位小姐,请你说话文明一点。光天化日的,司令带了卫队防身,怎会有危险?”
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是救人的希望,小杏不想和这仆人浪费希望,可又不能就这样离开秦公馆——她只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女仆,没人脉,没手段,倘若在秦公馆求不到援手,她还能去哪里找人救援?
正是急得团团转之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哟,这是哪家的落魄小美人呀,衣服这么破,不会是你们司令撕的吧?”
仆人答道:“沈小姐勿要说笑,我们司令不做这种下流事。”说完,大概觉得自己闲聊太久,有被罚的风险,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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