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念和纠结了度过了一周,他竟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我受宠若惊地接起来,声音都抖了。
他说的无非就是功课之类的,告诉我在家里也尽量去实习,我心猿意马地答应着,觉得他的声音简直像天上的音乐。他打电话一向都简练,那天多说了几句,但还是很快就要挂机,我心里一颤,脱口而出,“老师,我想你了。”
他沉默了半秒钟,然后说道,“我挂了,你记得看书。”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比平时稍微急促了一点,但好像急促的又是我的呼吸。我挂断电话,突然就悔恨交加,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我都跟他说了什么啊。
如果他知道了怎么办?要是他躲着我,我不如死了算了。我坐在写字台前面,越想越后悔,简直想找个墙一头撞死,就在我自虐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俞老师?”很难说我的心情是惊喜还是惊恐。
“叶岩,”他的声音已经平复如常,没什么波澜起伏,“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心理瞬间掀起波涛万丈,说了什么我自己是不太清楚了,总之挂了电话,我立刻扑到墙壁上,数起挂历上的日期来。
画着红圈的返校日,是九月十号,现在才不过是八月中旬而已。
整整一个月,三十天,每一天都这么漫长,我还有那么久,才能再见到他。
我突然觉得受不了了。
第二天我执意要回学校去,给爸妈的理由是要考研,在家里没法好好看书,老爹当场表示要戒了网游,妈妈含泪保证不再看韩剧,我还是坚持回去了,因为在家里毕竟不能见习。
自从上大学以后,爸妈对我的宠爱简直不像在养一个男孩,那天他们送我去了车站,车开以后还站在原地冲我挥手。我看着他们逐渐变小的影子,心里觉得很愧疚,有一瞬间我简直想跳下车说我不走了,毕竟没人比父母更亲——但是,我也想见他,特别想。
车进站以后,我把行李扔在车站,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去了医院,等电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激动得走来走去——我又要见到他了。
电梯到达,电梯关门,电梯上升,我的心扑腾扑腾狂跳,不用听诊器我都听得到,等到电梯门叮咚一声在七楼打开的时候,我走出电梯,连腿都兴奋得发软。
一进呼吸科就遇到护士长,她正在忙,没空理我,只冲隔壁病房抬了抬下巴,我兴奋地跑出去,突然又想起来不对,偷偷到医生办公室里摸了件白衣穿上,这才向外走来。
出门时我路过他的办公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桌子还是一样整洁、有条不紊,但是一堆文件下面,有一个褐色的东西露出了很小的一角。
办公室里没有人,我随手把它抽出来,发现那是一个软皮钥匙扣,可以打开的那一种。里面有一张照片,只有一寸大小,像是从某张照片上剪下来的。
一个男人的脸挤在相框里,狭小的相框也挤压不了相貌的英俊。硬朗的男人从五官到表情都有一种沧桑感,但眼神却十分温柔。
反过来就是俞夏远的照片,也是小小的一个头,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虽然他现在也很年轻,但那时是真正的年轻,飞扬的神采里略显青涩。
我来不及细看,隔壁病房里就响起他的声音来,刀子一样又冷又硬,在我听来却极度温暖。我把手里的东西一扔,飞速跑过去,果然他就在隔壁病房里,表情僵冷地看着一个住院医师。
23
病房里气氛很诡异,我在门口站了两秒,终于还是咳嗽了一声,“俞老师。”
他头也没回,声音仍然僵冷,但比方才要好了一点,“你过来。”
他竟然对我提前回来一点都没感到惊讶,于是我惊讶了,但是他在叫我,我只有能有一个反应,那就是走过去。
旁边的病床上是个男孩,十四五岁,正盯着对峙的两个医生,一头雾水,我尴尬地查他笑笑,他有些别扭地把脸扭到一边。
“叶岩,帮他做体格检查,不用问诊。”
我当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走过去,帮小孩脱了衣服查体。他右侧胸廓似乎有一点过度饱满,我不太确定,检查了一下呼吸运动度,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但都不够明显,我不能确定。我让他做了语音震颤,果然右侧的语颤要弱一些,我在那个区域叩了叩,和周边一比,很明显的实音。
他摘下听诊器递给我,我仔细地听了听,在实音区上方听到了很细微的管音。
“好了么?”
“好了。”
他示意我和住院医师跟他出门,一到了走廊里,他就停住脚步,“叶岩,十二床的情况。”
“右侧胸廓饱满,右侧呼吸运动减弱,右侧语颤减弱,叩诊呈实音,能听到支气管呼吸音,”我慢慢分析着,理清思路,“应该是胸腔积液。”
他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神里的赞许让我腾起一阵喜悦的战栗。
“你现在知道了?”他像住院医师扬了扬头,傲慢又讽刺,然后他向前走去,我愣了一秒,到底还是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天台。
第二次和他一起上天台,仍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短短一周不见,仿佛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我心里满满都是再见他的喜悦,然而他靠在栏杆边站着,方才的傲慢都不见了,神色凝重,十分不悦地皱着眉。
我小心地叫了一声,“俞老师。”
“他是硕士。”
“……哦。”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得是刚才的那个住院医师。
“连个胸腔积液都看不出来,八年就读出这么一个废物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他,他低头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道,天色正慢慢的暗下去,半个天空积着黑色的云。
“光是他一个也就算了,”他仍然紧皱着眉,我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烦躁的语气说话,“现在的医生,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学历越高越不会看病了,离了X光CT什么都看不出来。邓主任的研究生,最高分考进来的,心脏触诊都不会——怎么给人看病?”
“俞老师……”
“医生不是学历越高越好的,视触叩听是最基本的,一双手,一个听诊器,再好的设备都比不了,但是根本没人重视。上次我带他去上课,你知道他跟学生说什么?他说心尖搏动点摸不出来,摸出来了也没用。怎么可能摸不出来!除非是死人!”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握在栏杆上的指节都紧攥得发白,“叶岩,你记着,一个好医生就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看病,不管有没有仪器,有没有护士,都要能治病,能救人。”
“我知道,”他的愤怒和焦躁我并不全能理解,然而对着这样的他,我异样地觉得心疼,“俞老师,我都会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眉头间两道深深的沟壑,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只要能抚平那道痕迹,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他不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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