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西猛吸两口,逐渐冷静下来。他就任由对方抱着,额头抵在金何坤肩膀上。
海浪起伏,陈燕西撑着船沿问发生何事。潜导焦急,马来语英语交杂转换。陈燕西拼命辨别,只听清“消失”的单词。心跳猛地加速,他一点人头,有人失踪了。
陈燕西没穿装备,纵身跃进海里。他游至潜导附近,问人是在哪里走失。
然后他就潜下去,用自由潜。
但自由潜并不能维持长时间的寻觅,陈燕西反复上升下潜。最后船长跳下来阻止,“陈你疯了吗!会得减压病的!”
陈燕西浮在海面上,眼神于无垠大海没有着落。
“但他可能会死。”
陈燕西瓮声瓮气,他从金何坤怀里退出来,往后靠着沙发。
“我去找了,但我没找到他。”
“没找到也不是你的错。”金何坤柔声道,他以手指梳理着陈燕西的头发。两人肩并肩,这场景遽然有点像抱团取暖。前两天才暗示金何坤不要“靠近”,陈燕西觉着有些没脸。
“在海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潜导的责任还是潜员,都不清楚。如今没找到人,急也没用。就算是死要见尸,明天会有海警去找。一切还等最后的报告,生死有命。”
陈燕西犯拧巴:“保护潜员的安全,是潜导的责任。”
“你又不是他的潜导,你只是拒绝了对方的不合理要求。”金何坤说,“有问题吗?谁也不知今天会出事,谁也没有上帝视角。”
“你的枷锁太重,陈燕西。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是愧疚作祟。”
陈燕西没接话。
然后是冗长的沉默。
穿堂风吹得窗帘呼啦啦扬起,不远处海浪声轰隆隆。闷响,有如打雷。
房间内落针可闻,灯光昏暗。良久,陈燕西开了口。
“我好像只剩超深渊带没给你讲,海底两万英尺往下,名为Hadalzone。源自希腊语,地狱。那里沉着一层层软泥,是有机体分解为百万个小颗粒,然后如大雪、或群星般洒在海洋里。经过千百年,才会降落于此。”
“像一场永不终结的纷飞大雪,幽暗寒冷,漫无天日。那是这世界上,最深最广的疆域。”
陈燕西语含敬畏,忽然移动手指,覆在金何坤的手背上。他一直讲着下潜轨迹,人类需要花多少时间,到达浅水层、中层带、深层带,然后才能去深渊看一眼。
而超深渊带,根本想也不要想。
“人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变成海底软泥。而且,还需要一点机遇。”
“他是这么跟我讲的,那个老人。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
烟缸里有些水,陈燕西戳灭烟头时,发出呲一声。他的脸隐匿一半在阴影里,衬得鼻梁高挺,唇线利落。
良久,陈燕西叹口气,讲了陈旧的故事开头。
第十九章
陈年往事像一层老树皮,俯在躯干上丑陋不堪。树已长得参天大,好似忘却曾经历过折磨蜕变。而伐木人的斧子落下时,撕开树皮,才知内里如新。
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这一说,很多往事会在不经意间,悄悄爬上来。
陈燕西十岁学水肺,十三岁暑期,随父母前往沿海H市。他将在那里度过漫长暑假,邻居是个六十岁的老大爷。为人和善,身体硬朗,清早能跑十公里。
听闻陈明夫妇经常不在家,老人主动帮带孩子。陈燕西唯一记得,老人姓周。他跟着起哄,叫周老。
没听闻周老有什么儿女,空荡荡的屋子,常年只他一人。陈燕西询问几次,周老明显不愿提及,便无下文。后来从小区老住户那儿听说,周老鳏寡孤独,没妻没子,这房还是年轻时攒下的。
陈燕西的爷爷奶奶去世早,走得也很离奇。说是陈爷爷下葬后,时至头七,陈奶奶也跟着去了。走得很安详,无病无痛。
陈家亲情观念不浓非薄,觉得子孙长大了,自有他们的生活。于是父母与下一代,便隔着不亲不远的关系。生死有命,走了便走了。好过将来耄耋时,受尽衰老的折磨。
周老出现,恰巧弥补陈燕西亲情上的一份缺失。
他们每天出海,陈燕西早期的潜水知识全靠周老教授。老人年轻时,一直热衷潜水。漫长一生中,不断穿梭于陆地海洋间,从未出问题。
周老常给陈燕西说:“海是无穷大的,它没有‘极限’,但你有。想要潜水,就要明白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然后规避它,你才不会有事。”
潜水本应是快乐的,无求无欲的。当你与海洋相通时,才能看见一些真实。
周老一辈子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他明白结婚代表义务、生孩子代表责任,而他属于海洋,所以选择独身主义。他明白生于社会,不应给别人带去麻烦,所以恪尽职守做公民。他明白下潜到九十米,就应该返回。他明白这海洋再美妙,亦要上岸。
周老明白了一辈子,不该逞能的,能力范围外的,一概不碰。
他本应顺顺当当,无病无忧走向人生终结。
如果没有遇上暗流。
实则时过境迁,陈燕西亦不太记得那天具体情况。只知周老带他出海,天色铅灰,浪有些大。船艇飘于大海,渺小且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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