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下能见度不高,陈燕西怕得不行。周老始终跟在他身侧,却突然遭遇暗流。水流强劲,陈燕西被冲得猛然往后倒退数米。周老赶紧回身抓他,第一次没拽住。
陈燕西紧张得不行,浑身发软,霎时忘记该做什么。他能清楚感觉到五指与周老的手掌轻擦而过,那纹路深刻、茧疤清晰。湿滑的,怎么也无法抓住。
如此循环往复,三次四次,激流愈来愈大,眼见两人相隔更远。周老便转过身,顺着激流方向,朝陈燕西游去。面对面相遇时,周老推开他。示意陈燕西不要慌,保持速度,朝与岸边平行方向游动。
此前很多人说,周老年龄大了,不该再下潜。而他不服老,认为没有潜水的人生不圆满。
这是第一次,周老心想,或许我不该再潜水了。
我老了。
他看着陈燕西的背影,因能见度不高,没多久便瞧不见了。周老教过他什么时候该上升,安全停留得多久,如何运用指北针回到起点,如何自救。
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周老心想,但他足够聪明,会成功的。
周老不再游动了,他已吸不出一口气体,窒息感袭来。方才在激流中碰撞,或是ORing圈漏气,或是呼吸管出了问题,或是潜太深停太久,或是焦虑太费力。
抑或是,周老藏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他停下,顺着激流,翻了个身。头顶蓝光微弱,好似苍穹。太无垠,太广阔。然后他取下二级头,缓缓闭上双眼。
碧海蓝天,或是周老人生中最后一个片段。
谁知道呢,他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陈燕西命大,被路过的渔船救助。那时他已在海上漂流三小时,BCD内的气体几乎殆尽。渔民挺震惊,这么小一孩子,独自出现在汪洋大海上,真算是菩萨显灵。
而陈燕西说不出话,他胡乱指着大海深处,眼泪汩汩往下。
那里,他想说,周老在那里。爷爷在那里。
毫无征兆,雨下来了。渔民没管他指往何处,只当陈燕西已吓傻。他们张罗着回航,不多久,暴风雨会席卷这片海域。
陈燕西见没人理他,兀自脱下BCD与湿衣,奔往甲板。
“哎!小孩儿!别跳,危险!”
大人上前抱住他,两臂如铁箍,紧紧地抱住他。陈燕西分不清雨水或泪水,他只能扑腾着,张着嘴,指望大海深处——他在那里!他在那里!
风雨更大,浪已汹涌。陆岸渐渐靠近,大海却愈来愈远。陈燕西神思出窍,他脸色苍白,裹着渔民拿来的外套,坐在港口。
父母赶来时,陈燕西断断续续道,“他、他还在......在海里......”
周老没能再上岸。整整一星期,海警与搜救队打捞未果。没见着尸体。
他留下了。
多年来,陈燕西始终记得周老跟他说:人死后,要被另一种有机体吃掉、分解,才有可能变成微白细小的颗粒,在大海中沉浮。再经过千百年,无数个你你我我,旋转下降,最终相遇于超深渊带。
那时,所有人都一样。我们曾是构架世界的人,最终也会变成架构世界的硅。
很多人说周老挺幸运,如今这社会空巢老人太多。死在家里,没人知道。离家出走,好几星期才被儿女察觉。
这世界太快啦,他们这些老东西已跟不上了。
那些无聊的把戏,在年轻时还能给儿女讲一讲。后来他们听得太多,不耐烦了。极想融入“新社会”,到头来弄得不伦不类。
搞不好晚节不保。
令人发笑。
没人想听“老东西们”的诉求,这社会不耐烦、不停顿、不滞后。他们藏在柜子里的花生糕,一遍遍唠叨“那时候你还小”,节省又抠门地攒着角票,想着万一哪天你们能用到。
可他们不知,出门坐公交都能刷微信,毛票零钱哪还有用武之地。
这些小心翼翼的保存,最终成了“闲得没事”。
陈燕西一直没说,他挺想叫周老爷爷。脆生生一句爷爷。因为他不曾拥有,所以做梦都想要。
后来陈明出钱,为周老买一块墓地,几区几排几号,让陈燕西选。骨灰盒里放着面镜,碑上刻着“周老”。
“爸妈以为我不会再潜水了,”陈燕西说,“早几年,他们甚至认为我会恐水,但我没有。”
“大学报道第一周,我办理退学手续。然后去系统、全面地学习潜水,我当时做了决断,要以潜水为职业。我知道内心有块阴影,但没选择走出,而是走进去。”
金何坤听得大气不敢出,陈燕西的口吻近乎冷酷、客观,好似作为旁观者讲诉一次潜水事故。
片刻,金何坤叹口气:“老师,下手轻点。我疼。”
陈燕西回神,察觉给金何坤的手背留下指印。他只得起身去接水,困于室内,呼吸极不顺畅。金何坤问他是否要出去吃饭,陈燕西表示没什么胃口。
两人静静呆着,没谁开灯。直到室内光线晦暗,唯剩烟头那点猩红,一闪一灭。
外面变天了。
风吹起陈燕西额前头发,露出浓烈眉眼。他嘴角叼烟,始终盯着波涛大海。他知道,那人没救了。会死的。
“你知道鲸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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