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了又划掉,划掉又写,直到那页纸上没有任何空白。那天晚上他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头看了一夜,尽头是像无尽沙漠的黄土坡,不像记忆里的家乡,尽头是海。
后来在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上台念自己的读书笔记,有人看的是余华的《活着》,那人的结束语念的像朗诵——
啊,不论命运让我经历苦难还是幸福,我都要像富贵一样《活着》。
陈亦心在学校里不是话多积极的人,但游离于集体之外的陈亦心听到那句结束语,第一次有反驳的冲动。
他当然没有,但他的心里有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
——如果命运给什么都全盘接受而不是反抗,那活着有什么意义?
自由即选择,正是因为人能独立做出判断和思考,所以在选择中掌握生活的主动性。一味的接受只是肉体活着,而不是自由。
陈亦心相信他有主动性,他有接受也有反抗,于是他开始出走。从酒泉到青海,到川藏和北疆,然后回到江南。再后来他在欧洲,技术移民后的父母和他通电话说太空旅行的可行性,陈亦心的有生之年肯定能从飞船上看到整个地球。
陈亦心说好啊,挂了电话,看着越洋号码沉默,他没有说他对太空旅行没有兴趣。这几年下来,他对欧洲,对曾经去过的地方,都没了兴趣。
陈亦心重新去看《黑客帝国》,基努李维斯演的NEO吞下他注定会选择的红药丸成为救世主。还有《西部世界》,黑衣人在游戏里一次次重启,企图逃脱因果循环带来的命中注定的选择,然后一次次失败。
如果说自由即选择,此刻的选择又是由过往的经验和上一次选择推衍而来,人生这场不能重启后退的游戏追根溯源到生命的诞生,第一个选择——你的出生——决定权不在于你。
如此一来,接受和反抗都是一种注定,如此再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论调,也能读出一种宿命感。
他又想到富贵的故事,以前他看不起富贵的随波逐流,接受时代和时间给他的命运,现在他在自己手臂和肩上摸索,想找找有没有牵着自己的木偶线。
他其实羡慕富贵,甚至觉得他是英雄。罗曼罗兰说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他羡慕富贵明知自己没得选,还努力活着。
你以为你的选择出自自由意志,事实上所有的选择都是因果循环,而第一个因是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之后的接受和反抗都是结下的果,直到死亡来临。
陈亦心觉得自己可笑。人是思维不透明的生物,所以造成了选择的偶然性和主动性的假象。他汲汲追求生活的真相、活着的意义,是为了从偶然中找到必然,现在看来不用找了,一切皆是必然。
人性复杂是一回事,但再复杂也有理由,有解释,有因果。
人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确定。
陈亦心想到自杀,死亡对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缄口的话题,他唯一能想到靠近自由的选择是自我结束生命,并不是因为这个选择违背因果循环,而是它能终结因果循环。就像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的台词,我没有赢,但我也没有输。
他同样开始躁郁,抵挡自杀的诱惑让他开始失眠和抑郁。他用未来来宽慰自己,只要活着,你可以做出贡献,同传,老师,笔译……你会留下一些影像,文字和记录,会有人记住你,你来过。
可陈亦心渐渐也无法用这些说服自己,他没有办法为了这些理由活着,他宁可跳入一片海,他选择结束,他轰轰烈烈为自己死。
当死亡在脑海中千千万万遍预演,他遇到邵安。
他一进教室就注意到那个人,混血,帅,白。
傲。
陈亦心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不止是名字。陈亦心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瞥过,心却像开出一朵花。
他知道那个人也在看自己。
陈亦心从没对任何人动过心,关于自由和选择的辩证耗费他全部的精力,爱情于他而言并没有“价更高”,以至于没有人入过他的眼,而头一回有了感觉,他也是迟钝地反应过来,哦,这是不是一见钟情啊。
然后陈亦心拿出名单,垂眼一笑。
笑给那个人看。
陈亦心不爱笑,但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就是春风和山洪。
然后他听到那个少年说,我要你记住我的名字。
好啊。陈亦心说。
然后他胸口流淌着从未有过的炽烈。
柳暗花明般,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主动性。
是假象,陈亦心对自己说,可出口的却不是这一句。
好啊,他说,那你也要记住我的名字。
陈亦心眨着眼,他还是笑,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地笑,他眼前有看过的书,走过的路,拨开那些选择,他眼前是邵安。
不死了,陈亦心想,如果和邵安的相遇也是因果中的一环,那活着就是值得的。
他对邵安说,恋爱的恋拆开,陈、亦、心。
两人的交集是教科书般的命中注定,邵安通过陈亦心的好友添加后,第一天的聊天内容还留在那个旧手机里。
是陈亦心问邵安,你单身吗?
邵安说,嗯。
陈亦心说,那我追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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