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悉,因为他看陈亦心的时候,那样的眼神也藏不住。
现在他站在那儿,好似自己是个局外人,而他的局外人和陈亦心的又不一样,陈亦心能从L'étranger(加缪同名小说)讲到西哲东渐,那些深入浅出邵安不是没听过,可陈亦心领悟到的美和触动,他很少感同身受十分之一二,更何况是共鸣。
他只是和陈亦心认识几个月不到的恋人,他还没有、甚至永远都走不进理解不了陈亦心瑰丽的精神世界。他的怀疑真的并非全无道理,陈亦心就像一把锁,他打不开,并不意味着别人不可以。
这种感觉邵安不是第一次有,他和陈亦心也是心知肚明,他们的爱情就真的是靠爱情撑起来的。抛开如今炙热不减情和爱,他们一个改不了占有和偏执,一个钟情出走和自由,谁都不是谁的船和港湾。
矛盾一直都在,邵安的霸占欲是对陈亦心的爱的附属品,而陈亦心有一天还要推开门,他就不可能不接触其他人。
那一晚邵安在外面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起大早回机场,装作刚来的样子。他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毕竟陈亦心那么好,不是只有他会心动和沦陷。
爱不是极端占有欲的借口,要改。
可他改得艰难,也改得太慢,就算他不说,情绪和行动还是会出卖他的真实想法,陈亦心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他学籍已经转到六大,不可能退学同邵安回去。
陈亦心原本以为邵安能忍住不说,就肯定能自己调节好。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正是因为没了语言的宣泄,他连和和邵安理论的籍口都没有。
表面的和谐维持了一个月后,陈亦心再也无法忍受。
他出走了。
他买了从法国到乌克兰的机票,他知道邵安能查到他的任何信息,所以又买了张去波兰的车票。他想一个人静一静,邵安二选一找到他了,也就找到了吧。
他最终去了波兰华沙城堡里的卡廷惨案纪念馆。上个世纪的苏联为了巩固对波兰的统治,更是为了让战后的波兰复国无望,于1940年前后杀害波兰精英阶层两万余名。讲解员的讲解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年多少遍,可说到那些死于集权统治的医生教师和将领,还是会用愤怒的控诉的口吻。
陈亦心听着讲解员用俄语控诉前苏联。起初他以为是波兰语,毕竟两种语言都是印欧语系斯拉夫语族,语调发音上的差别就像普通话和刁钻的方言,但他越听越觉得那就是俄语。
恍惚间他想起小时候的巴别塔,他的父亲帮他捻好被角,告诉他沟通的障碍并不是语言。
他站在卡廷森林的遗址前,幡然醒悟他和邵安为何会有怀疑和隔阂。
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我爱你。
可我爱你被说出来,就已经和内心的我爱你不一样了。
就如同他无法用语言,用说,让邵安明白他的痛苦和绝望,那些书籍和行走的感受也无法如数据没有损耗地传递给邵安,就像他同样无法感同身受邵安由爱而生的猜忌,感同身受邵安的痛苦,进而无法真正安抚。
那都是无法表达的,你只知道那些情感在那儿,可你连离自己距离最近的人都无法传达。
没有抵达天堂的巴别塔,更没有连通他和邵安的巴别塔。
陈亦心想,要是心真的能挖出来看一看就好了。
一个星期后他坐同一趟火车回巴黎,从华沙到巴黎距离一千公里,不算近,但比心与心的距离近多了,至少它有一个数字。
下火车后陈亦心才开机——之前的一个星期他手机都是关机。也不算意料之外,邵安只打了七个电话,每天一个。
陈亦心回了一个,响了五六声后接通,陈亦心问邵安,要不要聊聊。
他们约在DE FLOTRE,等邵安从乌克兰飞回来,街上都已经没了行人,他们坐在DE FLOTRE里,除了他们只有一桌土库曼人。DE FLOTRE的消费不算便宜,尽管他们穿着还算得体,但还是能看出是初来乍到的中东难民,只是那天谁也没有心思多留意几眼。
邵安整个人都显尽疲态,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和睡眠。他坐在陈亦心对面,沉默良久后先开口:“分手吧。”
“我答应过你不先提分手,但是,再这样下去……”邵安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会伤害你,陈亦心。”
“我会把你强行带回去,关在西临公寓,当只金丝雀一样关在那里!我会这么做。”他眼里血丝密布更甚,“只让你见我一个人,和我一个人说话,被我一个人肏。我绝对会这么做!你的未来和前程都会被我毁掉,那些没有在猜忌中被消磨掉的感情会在囚禁中磨光,你也不会再爱我,你会恨我。”
“我们必须分手。”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答应,我马上就走。”
他们没有更体面的道别方式,但陈亦心还是没办法直截了当说个“好”字,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就是舍不得。
“你记不记得五月十七号,你站在讲台上,你还没有点到我的名字,你低着头笑了一下。台下那么多人,可我就是知道你是笑给我看的,我知道。”
“五月十七,五月十七……”邵安笑着,嘴角抖得厉害,他念了好几遍这个日期,“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追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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