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谁也逃不过死亡这件最正常的事情。
“今天下雪了。”我凝视着石碑,睫毛轻颤,微微地笑,“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你在里面,会不会觉得冷呢?”
青石墓碑上积着一层细细的新雪,雪下得不大,只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洁白。我抬手,轻轻拂去他墓碑上的积雪,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来。
我对他说:“小霖,昨天我和你说过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我顿了顿,微笑起来:“我已经辞掉工大教授的工作了。今天是我第一天去新的学校上班,你能猜到是在哪里吗?”
寂静的墓园没有任何声音,除了松柏上的雪被栖息的鸟儿惹得落下几点。我笑着说:“是在西高。教皇他要退休了,所以,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西高新的教导主任。”
“你知道吗?管这个很头痛的,你以前真是太淘气了,染头发打群架,迟到早退……你说说,如果每个学生都像你这样,我不是要被活活累死了?”我有些责备怪罪的口吻,又像是在和他开玩笑。
我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定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来,他从来都不觉得我的笑话有什么好笑的,也从来不会给我面子。
“对了,你想听小王子的故事吗?”我问他,“以前忙着那些打打杀杀,没有时间陪你,也忘了有些单词改怎么念。但是现在不会了。现在我可以念的很好了,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我坐在他的墓前,打开手里那本老旧的《小王子》,它没有精美的印刷,却有着厚厚的皮制封面。这是我高中时看的那个版本,前些年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我在他墓前打开书本,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睁着墨黑的眼睛,好奇地问我:“程维,这是什么书。”
这是小王子啊,傻瓜。
我在心里对他说,带着深深的宠溺和浅浅的责备,这是小王子,陪伴着你我,从懵懂无知的青春雨季,走到而立之年的童话故事。故事里有着我们熟悉的小王子,带着四根尖刺儿的玫瑰,还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狐狸。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需要用一辈子来读的童话故事。
雪渐渐地大了,我没有打伞,坐在他身边,慢慢地把剩下的几章读给他听。
等我合上书本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云层犹如被石墨涂抹,压抑灰沉,城市吐息出的橙色灯火非常艰难地在浓深的云团下苟延残喘。我抬起头,但见漫天飞雪盘旋飘舞,施施然舒展开晶莹柔软的舞裙,栖息在碑前灯下。
我把那本读完了的《小王子》在他的墓前焚化了,看着微黄的书卷在明亮温暖的火焰之中蜷缩打卷,边沿逐渐发黑焦灼,我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我们第一次读这本故事时,是在我家里,祝霖就靠在我身边,费力地睁大困倦懵懂的眼睛,努力要把我说的每一个句子都听进去。
第二次完整地读这本故事,是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憔悴失形的脸庞上已然没了血色,我坐在他床边,努力想让他听见我的声音,哪怕只是半个单词。
第三次……
我闭上眼睛,任由老旧的书卷在我跟前慢慢蜷缩成一团焦黑的灰烬,一点一点。
这本童话,我和他真的是读了一辈子。
繁华的T城已经被夜晚吞噬进腹中,辉煌的灯火流满了整座城的街头巷尾,我疲倦地站起来,从寂静的墓园望出去,世界好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慢慢地被黑暗吞掉。
隐约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我,我回过头,然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从墓碑之间穿过,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离他出车祸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我常常会有种很可笑的想法,我会觉得他还没有死,还在T城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我,没有离开。
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年我亲眼见到祝霖的心跳呼吸停止,亲眼看着周熙晨给他蒙上白布,推到了太平间里,和他的妻子停放在了一起。
他回不来了,一切都只是我可笑的希望和错觉,仅此而已。
我把车子停在超市的地下停车库,然后步行了一段路,去幼儿园接祝愿。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那小家伙最近有些自负心理膨胀,我本来认为开着宾利去接孩子没有什么问题,小孩子单纯得很,哪里懂得什么车子的品牌好坏。
可是我错的很彻底。小孩子的确不懂,但是幼儿园的老师懂,自从我第一次开车去接祝愿,被老师看见,祝愿就受到了老师的“特别关照”,有事没事热情地拉着嗑家常,问的话无非就是:“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你们家住在哪里?”之类的。
这样一来二往,再傻的小孩也该被老师过分的热情感染,飘飘然就以富二代自诩了。
我去他的什么富二代。
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生气,那天困难班放了之后去接他,竟然看到那个不听话的小子在幼儿园欺负小伙伴,挺消瘦的一个小孩儿,穿的衣服也是半旧的,被祝愿揪着耳朵摁在地上揍,一边揍还一边嚷嚷:“敢跟我抢勇士的角色!你妈不就是个卖菜的吗?还连爸爸都没有!你算什么啊?”
那个被摁在地上揍的小孩儿气得满脸通红,但是比他更生气的人是我,我向那个孩子倒了歉,直接就拎着五岁大的儿子回家,一路上他还毫不以为然地和我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向他说对不起啊?我们怕他干什么,他妈妈就是个踏三轮车卖菜的!”我一路简直气得发抖,但顾及儿子的颜面,还是没有在大马路上就发作,好不容易忍到了家,我关上家门二话没说抬手直接给了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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