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住过太多次了,时湛阳竟在这屋里的那么多地方和他做过爱。
邱十里甚至能够记起某些体位,某几句话,某种穷尽一生的闪念,他都快被自己惊呆了,如今它们都是幻觉一样的东西。
这一回,他也就住了几晚而已,睡着的时间更是不多,可是挤在头颅里的梦有无数,梦都是短的、碎的、似真似假的,在明晦不定的日出前降临,又在他企图抓住时从指缝飘走。时湛阳出现在每个梦里,清晰如雾中路灯,如水下深壑,时湛阳让他张嘴,大笑,忘情地尖叫。
每每醒来,天也没亮太多,青灰色的黎明渗入被窝,有着料峭的寒冷。
邱十里首先会爬起来坐直,自骂欲求不满龌龊空虚,他现在是什么境地呀——甚至可以说是被赶走的,他也逼迫自己离开,完全没有勇气再度把那戒指戴上,哪怕试试都不能,只将它穿了根绳,傻兮兮地挂在脖子上。
现在独自待着,按理说他该心如死灰,却还是难改习性,一副全身上下都离不开时湛阳的怂样,像条摇尾乞怜的饿狗。
接着他以为,自己百分百会崩溃大哭不止,为这巨大的委屈和寂寞,可事实上,他居然连嘴巴都张不开,脸蛋僵得仿佛挨了冰冻,即便,此刻,没人能看见他的眼泪,更没人会把他的脆弱一把抓住,视作弱点。
再接着,他恍然发现,没有时湛阳在面前,自己就哭不出来。
可他也最不想让这“药引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邱十里最终在五月过去一半的时候彻底安排好了工作,离开了这片梦魇地,住进了医院,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宛若消失于世。术前各类检查持续了一周半,手术本身却迅速得不可思议,同时也相当顺利,当邱十里再一次张开眼,窗外蓝天如洗,他躺在阳光灿烂的高层病房中,那装置已经起作用了,邱十里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个世界。
脚步声、药品车的滚轮声、电梯升降的摩擦、护士的交谈……全都在他的耳边。虽然说不上刺耳,但是这么多响动一股脑涌来,各自带着各自的背景。邱十里直直地躺着,终于能够理解,电影里那些主角开了金手指之后被过量信息过大能力弄崩溃是怎样一种情况了。
他固然没有崩溃,这种信息的密集程度本就控制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他只是麻醉劲过了,全身上下感觉有点奇怪而已。想想事情,记起自己的工作和失误,脑子没变傻,再转转手腕下床逛逛,身子也没残,他暂且放下心来。
很快,教授带着学生们进门,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配合测试。
折腾到下午,临近傍晚时分,那群把他当成土豪猴子的科学家终于走了,邱十里没有想好是否要继续住院接受各种测评,于是请走医护人员,独自待在屋里。
他蹬掉拖鞋,坐在大理石窗台上,冰得他大腿有点冷,晚风倒是舒畅,邱十里把窗子开得大了一点,又把雪茄伸出窗外,点燃了猛吸。
可、真、他妈的疼啊。
邱十里望着被晚霞映红的城镇想。
你说什么疼?他又问自己。
耳朵。耳朵里面。心脏好像也有,但不至于吧。他回答。
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给自己补充。如果我是一个点,大哥也是一个,我们之间被笔尖划了无数条线,把纸都划透了,最粗的那个,疼的那个,就是它。
是它啊。它都做了什么?
邱十里继续自问自答着:它从曾经跟着我来到这里。它紧随着我。它让我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它扽着我的眼泪连成的珠子。它想咬我一口。它让我偏执。它让我偏离。
偏离?你要偏到哪里去?
我无处可去。
想到这里,邱十里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一生可以有一次爱得这样悲恸。很多人可能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
他眯起眼。自我提问果然是自我排解的绝佳途径。
雪茄在他指间兀自缓慢燃烧,太阳落下去,悬吊在地平线上,烟灰则落在食指和拇指的枪茧旁。丝毫没有烫的感觉。楼下马路川流不息,每一次碾压都异常明确地传入耳畔,邱十里当即决定继续装装猴子再住几天院。那些人除了不厌其烦地问他问题,也会和他聊点别的,轻声细语,耐心十足,毫不设防。这种随便谈天的感觉还挺好的。
他准备抽完这支就去敲教授办公室的门,可不能暴露了烟味,于是把身子探出一半,腰腹撑在床沿上,肆无忌惮地吸食这种医院严禁的东西。
住院楼建得很高,都快赶得上他在旧金山的办公室了,邱十里就这样一半悬空,叼着烟,打开双臂,意外地惬意。正当他感觉自己在拥抱这个城市时,门锁喀啦一声,响在他身后。
扶着窗框回过头,一高一低是两张错愕的脸,一张属于那位花白眉毛的老教授,另一张,居然是时湛阳的。
邱十里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副作用是致幻的药品。
时湛阳的高科技轮椅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双手转着旧的那个,教授都来不及再推他,几乎是想要冲到邱十里跟前。邱十里呆呆地瞪着他,烟还叼在嘴里,病号服也皱皱巴巴,赤着脚跳下窗台。
他们之间只隔不到半米了。
“抱歉。”风声照旧窜入窗户,描边般勾勒在耳中,邱十里有一瞬间的清醒,把雪茄碾灭捏在手里,冲教授笑了笑,教授则摆摆手,“时先生,”他拍了拍时湛阳的肩膀,“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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