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信息质量也是良莠不齐,时湛阳翻到数十年前的几个银行账户和密码,翻到江口组当年鼎盛时期在新宿区开过多少家成人俱乐部和非法赌场,各个区域的头目都姓甚名谁家里有几个孩子,甚至翻到了诸多违禁药品供货渠道,九十年代畅通无阻,不知现在如何。
此类消息,放在当年恐怕价值连城,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家族内斗,它们不幸随逝世的老妪入土蒙尘,时代的变迁使得它们的价值消失一半,现如今落到时湛阳手里,它们更是一团过时的废纸。
不过,其余大多数信息都是更加无意义的垃圾,譬如某个警长在风月场所搂着三个女人留下的裸照,又譬如江口千春调查丈夫外遇期间记下的时不时蹦出句诅咒的日记,时湛阳简直不忍直视,只能粗读一遍算作过筛。
其实他大可以把这些箱子全都带回旧金山,大不了藏得隐秘一点,不让邱十里发现就行,那样恐怕更为保险,或者他至少应该看得快一些,以防夜长梦多,可时湛阳偏不。他就是要在江口组的地盘旁边,大摇大摆、不紧不慢地待着,他在等。
手术那年,邱十里七岁,江口理纱子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他至少要等到一个当年过了三十岁的来找自己聊聊。
除去被海量奇形怪状的陈年旧事持续精神污染之外,那几天时湛阳过得还算舒心。他见了几个老朋友,给几个基金会捐了几笔钱,每天都会早起花上两个小时锻炼身体,血钻风波后,自家的两支老股和一支新股也开始了第一次回涨,并且没在休市之前跌回去。
他甚至尝试过在晚高峰期间挤山手线,以此放松身心。八仔等人可放不下心了,做贼似的偷偷跟着,时湛阳选择无视,也许是他这张脸比较有欺骗性,还没到站台就有工作人员上来帮忙。成功塞进车厢,他旁边还是一群结伴放学的小学生,各自脖子上都挂着一把小口琴,时不时无聊了,还要吹上几个音再立刻放下,一脸兴奋,好像给自己创造了什么秘密。
时湛阳透过玻璃窗上的反射,仔细观察他们。
活生生的小孩不也就是这样,可爱不到哪里去,还有点吵人,他想,领养一个又能有什么区别?还要把他养大,教他做人,一不留神就长歪了天天发神经,后患无穷,够麻烦的。
特别可爱除外。
怎么才能特别可爱?这答案太简单,时湛阳认为只需满足一点,“是邱十里给自己生的”,这就是充分必要条件。无论男孩女孩,又无论长得像谁,他简直能想象得出这孩子以后如何倾倒众生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闪念,车门打开,小学生跟小鸭子似的排队挤下去,时湛阳也恍然清醒。虽然他长年坚持投资基因技术,近几年生化研究也是大热门,但两个男性结合繁育仍旧是许多天方夜谭中最不切实际的那个。要是真能做到,那百分百诺贝尔奖了。
时湛阳认为自己中毒不浅,打开手机准备冷静一下。他交了几辆跑车的定金,准备一部分送给即将成年的老四,一部分让邱十里挑,算作他术后接风的小礼物。
在当晚,假装在美国时区和刚起床的邱十里通着视频电话,时湛阳瞧着小弟秀气的眉眼,白腻腻的下巴和锁骨,又想起地铁上的古怪想法,还真有点不好意思。邱十里的面色恢复得健康了许多,还是那样一本正经,跟他汇报康复情况,汇报老四和邵三为了不让他无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还说自己闲得快长毛,问大哥有没有再上火,却不多问上一句他忙完了没有,什么时候能见面。这让时湛阳感到放松、舒服,却又有点心疼。
已经小半个月了,他从青森到京都又到东京折腾,邱十里也住了这么多天的院,血钻的热度褪了,距离约好的两周几乎只剩分秒。他知道邱十里是在意的,不是闲得快长毛,是在意得快长毛,那种在意从每个笑,每次眼睫的开合中溢出,都顺着网络信号爬过来了,一株藤,长出温顺的刺,冒冒头,顶到时湛阳的指腹,可邱十里还是不问。
正好时湛阳也不想答。
他反思,邱十里这么小心翼翼闭口如瓶,是不是因为被自己瞒过太多次。他坦言说过,“我可能会骗你,做让你难过的事情,”这是浑话,也是真话,说出来就好像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万能挡箭牌,好像两人之间的不透明生来就有天经地义,所以说的时候时湛阳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也记得邱十里听到这话时的神情,好像什么突然失去了嗅觉的小动物,只能大大地睁着眼睛,想从茫然中抓住些东西。
这种神情是美的,比时湛阳想象中的任何一款未来小孩都要好看,美得一把就能捏碎,变成蒸汽飘个没影。但时湛阳一点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神情。他经常想,还有多长时间,还有多少事,自己必须瞒着邱十里去做?于两人来说都是煎熬。可是又有太多事,需要太长的时间,时湛阳得去解决,至少得自己先弄清楚,由不得它们稀里哗啦兜头往邱十里身上砸,那样太残酷了。
就比如在美丽的“阿尔忒弥斯号”上,在得知身世之后,邱十里扎在大腿上的那一刀。时湛阳至今想起来都会心生郁郁,他想,自己捧着的这位也是够狠,一刀能扎两人。
好吧,总而言之,时湛阳确实想要阻止邱十里看到这世界的某一部分真实,并且他还真的动手去干预了,一度对自己信心十足,像个自以为是的封建长辈,最后却还是没能避免伤害的产生,甚至眼睁睁看着这口子越拉扯越大,所以时湛阳经常觉得自己也挺无知挺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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