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时湛阳也觉得,自己这次千万不能败,他也是强忍着杀人的念头,留着理纱子的命,也留着江口组的,想要抽丝剥茧,他总不能提前捣了虫巢,在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狗玩意致使自家小弟在心口白白挨上两刀之前,这些书稿,这些秘密,都必须真空存放,只能自己碰。
于是,在看着邱十里喝上热粥,放心关上视频通话之后,时湛阳进了银行闲置的金库,把自己和那些发馊的旧纸张锁在一起。已经是最后一箱了,还是没有任何资历老一点的黑社会来找他算账,他也还是没有翻到什么有用信息,前面整整十一箱,只有一张疑似邱十里的童年照被他从合照里剪下来塞进了钱夹。
要说不焦虑,那是假的,但越往后翻,堆叠的废纸越高,时湛阳就越平静。假如他之前的猜想正确,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不可忽视的功能的人,在这个家族琐碎庞杂的生存证物当中,不可能留不下任何痕迹。
眼见着箱子见了底,已经是凌晨四点出头。不会这么巧吧,时湛阳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冷笑着想,需要的总是压在最后,或者根本没有。
反正压在一厚沓保险单上的是一本家庭相册,又一本家庭相册,这江口家还真够和谐,干什么都要留几张影。时湛阳翻开看,这本果然也是布满他憎恨的人的那种,耐着性子继续浏览过每页,一张照片猛地抓牢了他的视线。
富士相纸,褪色明显,大概是一次成像的拍立得作品。
照片上是两个婴儿,在襁褓中,并排放在一起,应该是刚刚出生,还在懵懂酣睡,脸蛋都是皱皱巴巴的。旁边乱得像羊肚似的床面上,一个年轻女人正虚弱地对镜头微笑,她应当是出了很多汗,漆黑的头发黏在煞白的额前、颊侧。脖颈上,她有着一双和邱十里酷似的眼睛,那应该叫桃花眼,或许她不开心,但她的双眼总是含笑。
时湛阳捏紧页脚,灌了一大口凉茶,把相片从塑料封套中抽出时,一种直教人喘不上气的、猛浪般的宿命感就一寸不差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紧接着,他翻过相片来看,背面一行日文,笔墨廉价,字迹工丽。
那意思是——那其实只是两个名字和一个日期:
えぐち しゅん(江口瞬),えぐち ナナ(江口虹生),平成2年5月5日。
第六十一章
双胞胎这个可能性,时湛阳之前猜到过。确切地说,他猜到芯片在另一个孩子身体里,邱十里的手术则是掩人耳目的伎俩,甚至把手术的当事人都骗过去了。
然而时湛阳从没听邱十里提过任何同胞的兄弟姐妹,他也可以确定,连邱十里自己都不知道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况且,孪生子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也许只是两个同龄的孩子,在快门闪动的那个时刻被摆在一起,也遇到了一样辛苦的命运。
抱着这种类似侥幸的心态,时湛阳掏出手机把相片的正反面都拍清楚,加密上传,随后删除文件,把这相片点燃压进烟灰缸里。相纸烧得焦黑,温暖又刺鼻的味道缠绕上来,接着他拿起相册继续翻看。
又一副怪异的图景映入眼帘。
那是个躺在棺材里的女人,至少她绣有江口家纹的白色麻衣这样显示。麻衣与和服类似,但右襟在上,领口以上的部位已经不成人样——头发没了,头皮没了,从前额到脖颈的皮都不见踪影。她是个模糊的血人,嘴巴和双眼是三个空洞的血窟窿,带着不同程度的腐烂,她就这样戴着三角形的“天冠”头巾,被放在洁白的窄棺材里。棺木样式简单,没有抛光,应该是要随主人火化的那种。
时湛阳花了一秒意识到她的身份,拄拐站起来,静静地对这相片鞠了一躬。
背面的日期是平成2年5月10日。生产后不过五天,和先前调查到的一样,这尸体应该是江口理纱子的母亲以之为傲的“杰作”,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口千春的书稿中,应该是她把尸身从儿媳手里抢了过来,在此日收殓,拍下照片算做记录。
算来这年是1990,江口组确实在这年出现了两个派别的分裂。
把照片收回塑封袋里的时候,时湛阳的拇指抖了一下,他有些后悔,方才保密心急,电子记录和实体毕竟不同,烧掉的那张产后留影也许是这个女人为数不多的摸得着的影像之一。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一个年轻温驯的女子,邱十里的亲生母亲。再之后,她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时湛阳越发坚定了这些细节不能让邱十里听到半句的决心,他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感性,继续起方才被打断的翻阅。只见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这页之后足有三十多面,六十多张照片,全都在记录一个孩子的成长。
他学会了爬,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整齐地穿着杏白的色无地,抱着三味线冲镜头微笑。他的头发蓄长了,有时松松地绾起来,有时披在肩后,随他蹲下捡卵石,发尾就像莲叶一般浮在流动的水面上。看背景,他站在一条小溪之中。
那条小溪时湛阳也见过,就在凤凰村,十四岁逗留的那几天,邱十里带他去看过,小声说了些什么,他当时三脚猫的日语水平并没有听懂,只记得松林边的溪水尚未完全封冻,在薄冰中,在云雾一般松软的积雪下,潺潺地流淌。
每张照片背后都标有日期,一直延续到平成9年的五月,夏季快到了,那也是手术实施的日子。每张照片背后也都写着“ナナ”,有时还是小孩粗浅狂放的笔触。如果说这些也是某种证据,时湛阳已然下不了手去销毁。那些投在相纸上的线条和色彩,组合起来,越接近初见时的印象,时湛阳就越无法将其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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