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意料之中的信,而是一张孤零零的照片。
祝逢今看清照片上的人像时,觉得有些恍惚。
厉演。
真是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祝逢今明白,厉从的样貌实在像极了他的父亲,血缘这种关系实在是神奇,好比在重复时间,将那个小孩的五官雕琢成了厉演的样子。
可他从来不会觉得厉演还在自己身边。
他知道,假如厉演还活着,会比他先一步走过三十二岁,眼角总会长出皱纹,偶尔在前额找到几根白发,他们共同度过了童年、少年,笑与苦都一同吃下,幻想过遥远未来的老年,最终厉演成为了青年,永远的青年。
所以,身姿渐渐挺拔,眉目愈发疏朗,哪怕在时间的催促下,少年与他父亲的样貌重叠,祝逢今也不会在他身上寻找那弯莹白月亮。
毕竟它的形状像极了一道伤痕。
再和过去的厉演相遇,祝逢今笑了一下,他的手指抚上照片:“久违了。”
“不对,你应该不习惯我这么文绉绉地打招呼,”他眼中有光,“好久不见。”
照片的边角还很新,上头没有刮痕,像是底片被遗忘在某一个角落,时隔多年终于被从未参与到故事里来的孩子偶然发现,他满怀好奇地洗出,最终雀跃与不安都消失在唇角。
祝逢今自己都快忘记了他们在波士顿曾经有过合照,厉演在他上大学不久时来探望过他,他们漫步过自由之路,在落叶的树与砖红的楼前合影留念,他们在爱放爵士乐的小酒馆里喝下一杯又一杯威士忌,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深秋。
那是祝逢今生命中一段散漫又洒脱的日子,一身还没有被扑面而来的浪潮打湿,他手不释卷,爱读乔叟和济慈,总喜欢戴一副细细的圆边眼镜,往博物馆和教堂跑得勤快。后来他成为厉演最信任的伙伴,在商场上眼也不眨地谈判,曾经在枕下放枪寻求心理安慰。
他越来越疲惫,觉得自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在厉演死去的那一刻被割断了弦,又在厉从出现后的那些年,终于迟疑地、慢吞吞地为自己系上了结。
祝逢今怀念不谙世事的那时候,却也仅仅是怀念。
他没有长久地盯着照片,放任自己沉溺在过去中。他打算把相片放好,空信封没有别的用处,准备扔掉时一枚小小的东西从信封口滑出,在地上立着翻滚,最终撞到床角才停下。
祝逢今弯腰去捡,发现那是一枚扣子。
用牛角磨出来的纽扣,纹理漂亮,钻出的小孔均匀而光滑,质感与厚外套相适应,订在上头会相当好看。
他们关系破裂的那一晚,少年曾经提及过一枚纽扣。
他质问祝逢今,是不是喜欢厉演,是不是他们从来都不止是兄弟,声音愤怒而委屈,像一只焦躁难耐的困兽,等来的却是祝逢今的一个巴掌、一声枪响。
祝逢今攥紧了那颗扣子,又回到床边,一手翻出照片,将照片上人物的衣服和纽扣比对,忽地变了神色。
原来厉演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他这份自以为隐秘又深远的感情。
祝逢今千杯不醉的由来不是最近的事。
他在学生时代就很能喝,和俱乐部的人在酒吧相会时,他永远都能睁着眼睛独自回家,酒量比起绝大多数人的确不错,但厉演几乎没有底线。
酒精似乎失去效力,高浓度的烈酒接连进肚也面不改色,祝逢今独居海外多年,曾经亲密的人来看望他,他们彻夜长谈,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一点,到最后口齿含糊,连发丝似乎都散着酒气。
他没有借着酒劲发疯,只是嘴里不停地嘟哝,厉演花了大力气将人带回家中,替他脱鞋时,却被人紧紧攥住了领口。
祝逢今两眼半睁,波光潋滟。
他死死地拽着厉演的前襟,嘴里不停地喊:“厉演、厉演……”
厉演随和地应,动手去掰祝逢今的手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揪出大块褶皱,再这么用力拉扯,扣子就要掉了。
“大哥在。”
“大哥?”祝逢今听见了,眼中似乎很迷茫,他重重地点头,“大哥。”
兄长。
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兄长。
祝逢今声音嘶哑,他不停地重复着“大哥”,说一次,又像是在停顿中自我回答,最终在循环当中崩溃,挣开厉演的手,一枚扣子不知掉到了何处。
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管,祝逢今抱住厉演,不顾一切。
他抱得太用力,以至于手指深陷,指尖都泛出白色;这个拥抱不属于兄弟和朋友,它是祝逢今多年来积压着的情绪,酒精破坏了他坚固得可怕的理智,撞出一道裂口,于是爱与渴望从那个细小开口中流出。
越来越快,最后成了奔涌。
这是一个陈旧又怯懦的人,最奋力的一搏。
“逢今……”
最终败给了挚爱之人短暂的迟疑。
祝逢今第二天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他也许觉得自己在做梦,还在为厉演一如往常的神色而窃喜和感伤,他没有凭借酒力做出格的事。
他以为爱藏得太久,已经不再是一种原始的冲动。
其实不是。
爱能被感觉,即便爱的人沉默、不声不响,被爱的人迟钝、心如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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