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暄得知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脸色黑得可怕,小保姆吓得脸色惨白,红着眼睛拼命道歉,然而谢暄却不是宽容的人,小保姆最终还是掉着眼泪走了。
谢暄请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特级护工专门照顾老太太的身体,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阿姨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家里又多出一个人让老太太有些不适应,但如今她已习惯了听从谢暄的话。护工的经验丰富,对老人很有一套,老太太便渐渐与她相处愉快。
谢暄在周塘住了四天,老太太身体到底不如从前,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的事,尤其是她的少女时代,那是她最无忧无虑最丰盛的时光,她跟谢暄讲她要好的小姊妹啊,夏天并躺在凉席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葵扇,有无尽无止碎屑的私房话好讲,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咯咯笑出声来,保姆带着妹妹睡在外间,这时候便会严厉地督促她们睡午觉。但讲着讲着,她忽然露出茫然的表情,已然忘记要讲的话。
第四天,谢暄带老太太去剧院听戏。老太太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欢喜,她一生爱美,年老了,依旧痴心不改。一头微雪的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簪了两朵半开的栀子,发丝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灵秀五官上虽布了细腻皱纹,却反而越见灵秀,特意穿上了那一身藏在箱底的孔雀蓝的香云纱旗袍,配了一枚古玉,玉是明代的,雕成卧虎,沁色完美,温润的沧桑。老太太属虎,这玉虎还是小时候她祖父给她的,跟着她一起历经磨难,形势严峻的时候,就和其他一些挚爱小玩意放进饼干盒埋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其余别无一件首饰,简素干净。
她从楼上下来,又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难为情。何林极会看眼色,马上满脸真挚笑容地说:“老夫人气质真好,跟老电影明星似的,我还没见过哪个老太太老能老得这样优雅从容的。”
老太太笑起来,褐色的眸子仿佛一瞬间闪过少女的天真。
谢暄挽了老太太的胳膊上车,何林开车送他们去省城剧院。
戏是昆剧《牡丹亭》,今天刚好演旦角的《游园》《惊梦》《寻梦》,台上的杜丽娘一摇三晃,宽大戏服下能勾勒有来由或没来由的不高兴,尽管不是现代服装的曲线毕露图穷匕见,然而极端丰富的肢体语言躲藏在大而化之,线条粗疏的衣裳里头,暧昧顿生,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视线落在那里都是“顾盼”,都生辉。
台下的人如痴如醉,闭着眼睛慢慢体会那种婉转袅娜的唱腔,和草长莺飞下的寂寞,满台繁华下的苍凉。
看完天色已向晚,老太太坐得有些久了,便想走走。剧院旁边有个重点中学,旁边学院路两边都是高大浓密的梧桐,谢暄便挽着老太太慢慢步行于此,让何林慢慢开着车跟着——
老太太兴致很好,同他讲戏,讲外国戏剧总要排出个特立独行,讲究个推陈出新,中国戏剧却最保守,几百年前朝代的一颦一笑,而今也还是这样演这样唱,轻易改不得,一改,便要出事,戏迷都不买账。
又讲最动人的爱情是往往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你看《牡丹亭》中旦角的《惊梦》《寻梦》,生角的《拾画叫画》,就是两个单相思的人,最热切的心愿,最优美的姿态,最动人的倾诉,最炽热的感情,若换了西方戏剧,必定是要互相赌咒发誓山盟海誓的,赤裸裸的充满杀气——
又讲凡事都不能太尽,太尽了缘分就早尽。
回芜和的路上,何林告诉他一则刚收到消息,谢老太爷已经决定这次在南太平洋的一艘豪华游艇举行的侨商聚会带谢明玉一起去,这对谢暄来说绝不是好消息。谢明玉在短时间内跌破人眼镜地异军突起,以黑马之姿冲进原本就已经白热化的夺位之争,将一摊浑水搅得更乱了,他身后有欧阳老太太支持,本身人又有能力,还很会来事儿,短短一年时间,竟跟谢暄谢晖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何林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谢暄的脸色,谢暄闭着眼睛端坐在后座,似乎没有听到,然而何林知道他听到了,而且心情绝对称不上愉快——这一年来,谢暄算是进入了他的寒冬期,谢晖管着谢氏三大巨头之一的鸿星,谢明玉越来越活跃,风头正渐,连谢晖都要避其锋芒,而他的嫡系人马却纷纷出事,傻子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阴他——这就是豪门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令人不解的是,谢暄对此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像谢暄这样性格刚硬的人,照理来说绝对会马上组织强而有力的反击。然而,谢暄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半年前他的嫡系人马张映照被发配去新西兰,谢暄一句话也没说,何林越来越看不懂谢暄。
谢公馆依旧一派旧岁月的花痕叶影,老式点唱机里播着蓝色的爵士,谢明玉坐在红色英式皮面沙发上翻看文件,雪白衬衫,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乍一看,倒还真是一派英国绅士风度——他其实根本没有近视,只是容貌太好,天生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昳丽,戴上眼镜,倒减掉几分轻浮。
谢暄从外头进来,谢明玉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谢明玉在高门大户里长大,有些技能从小练就,就是将对方恨到食其肉寝其皮,面上依旧一副亲切宽和的笑颜,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谢暄早早领教,自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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