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后他得到了一个见老边的机会。
四方见底的小房间内弥漫着一种苍凉的冷肃,连带从墙上小窗透进来的空气都是沉甸甸的,边想在桌后坐着,很快,法警带着老边从门外进来。
老边手脚都上了拷,他一走动,鞋底磨着地板而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父子俩中间隔开了一张长桌,一时相看无言。
白得晃眼的灯管将老边眼角额际的纹路照得分纹毕露,平常总是抹着发油梳得妥帖的头发零散地垂落着,灰灰白白的使得他看起来很颓衰,他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形象不过于狼狈,有点局促地伸手将前额落下来的散发拨到耳后。
外人可以龃龉他受贿贪污,可以唾弃他玩忽职守,可以批判他以权谋私,但在边想这里,他就只代表了“父亲”这么一个坚实强大的后盾。沉重的铁拷是国家人民对他在公职上失责的审判与惩罚,可在名为“父亲”一职位上,边想才是唯一的打分人。
世人对他种种关乎品质德行性格脾性难能可贵的评价,绝大部分是他从边振华身上得到的传承。都说为人父母是孩子的镜子,边振华日经月累,事必躬亲,耗费了大量的精血才气,用不倦的教诲与循循的□□,最终捏造出了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豁达健朗、责任堪当、乐观心善、端方而不失气节的一尊角色。
这尊角色,名字就叫“边想”。
少年连挺直的背脊都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他把自己绷成了一把弓,却不知道发酸的眼眶除了被死死压住的水汽,还堆积了过多的情绪,那情绪凝聚在眼底,结出一抹刺眼的殷红,甚至交握着放在桌上的双手抑制不住的微颤,也早早泄露了他的心事。
“哎……”
时间过去了大半,边振华先叹了口气,打破了满室的安静。
哪怕身形高大早已超越大部分南方成年男子,可骨子里也还是一个连参与旁听都得提交申请的未成年人。
边振华笑笑,还是那副严父的配方,口气自持而沉稳:“开学了吧?怎么还跑过来了?”
谁知这一下就触了雷,边想蓦地炸了。
“你还想谁过来?你二儿子吗?”他恶狠狠地咬着后牙槽,“抱歉啊,这会儿还真只有我能来。”
这其间两个多月来的遭遇确实让他看起来更有大人范儿了一些——至少胆儿大了,敢在挨揍的边沿试探,面对边振华的时候不再鹌鹑似的躲闪——边振华讶异于自家儿子的直接叫板,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
“还气呢?”口气揶揄又不失亲昵。
边想红着眼睛瞪他,不接话。
“好了,这不是只见了你么?你佳姨都没见——都几岁了,还争宠呢?”虽然身份从云端跌落谷底,但久别重逢再见儿子的喜悦让边振华放下了曾经端着不放的架子,他难得轻松了一回,那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哄自家三岁大小的儿子。
“咱爷俩趁这个机会说说话。”留给他们的时间的时间有限,没多少可以浪费在伤怀春秋上,边振华决定挑着最挂心的来说。
“咱爷俩”这称呼取悦了边想,他脸上神色稍霁,调整了姿势坐好。
“做了错事,就当受罚——爷俩的,谁还不是前世欠来今生还的关系了,时间有限,就不说那些对不住对得住的话了,我们就来说说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边想不知道他爸这期间的心态是如何的跌宕起伏,甚至直到刚才他踏入这个小房间之前,也仍看得出局促不安,他刚才似乎是有所顾忌,可是这种顾忌又很快就消散了——因为边振华从自家小崽子的言语神态间感受到的是掩饰在别扭之下的关切,而非怨恨与讨伐。
他用他一贯以来的沉腔稳调,慢条斯理地说:“你人生最重要的这段成长,看来我是陪不到了。”
身后不远处的法警站得一杆标杆似的,身体力行地示范了一番彻头彻尾的“隐身”状态。
手指抠进了掌心软肉,边想似是毫无觉察,定定地看着他。
边振华沉吟了一会儿,重新发声——便就言语惊人了,“如果你一个人的话,行不行?”
宛如当头棒喝,任边想怎么去想,也没料到一下会得到这种信息,他整个人很明显地僵了一下,紧盯着边振华听他接下去继续说。
不能否认,如是种种万般无奈与忿恨,可这种始终是他最不愿意去细想去面对的情况。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佳姨走了……”
这话像是突然触及到什么开关,边想脑中某根弦骤然断了,他冷笑了两声,打断了边振华的话,“想不到啊老边,我还以为你这老婆是要跟你共甘共苦生死不离的,结果原来大难临头了还是只能各自飞。”
用以前的标准来说,他这种公然挑衅的言语可谓是十分“大逆不道”了,不过此时边振华也没拘着这些不放,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那姿势跟边想的一模一样,二人以长桌为界,形成了镜面似的相对而视。
人总在蓦然的醒悟间会过分的宽容,边振华居然能从儿子这番毫不留情的嘲讽中砸吧出来一种名为“心疼”的东西。
“家里这会儿是掏空了的,指不定还得背上不少债,你还小,一个人在鮀城我也不放心,要不你还是回泉城去吧。”
跟自己相视而坐的边想,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克制与隐忍,这让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儿子在这短短期间的快速成长,他不再一味地下达指令命令他,而是试着去商量,“你跟你二叔回泉城,给你找个学校,他家在小县城里也不方便,得找间住宿制的高中,周末有时间了再去看看爷爷,泉城那套房子是记在你爷爷名下的,平常也不住人,你要愿意,住那边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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