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一个方法能逃出去的,他告诉自己,逃出去,活着,回去。
回家。
他最后听见玻璃的碎裂声,伴随着几声惊恐的喊叫,听起来模糊又遥远,好像隔了一堵厚实的砖墙。斑驳的大地忽然向他扑来,他又飞了起来,在安东尼舅舅租来的那架红色双座单螺旋桨小飞机里,俯视着新奥尔良乡下的夏季巡回游乐场,它看起来就像一滩色彩缤纷的颜料,倾洒在田地边缘。天色渐暗,他们盘旋着往下降,准备回家。他看见有人在门廊上笑着向他挥手,即使隔了那么远,弗兰克还是认出了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睛。
于是他也笑了。
——
天又下起雨来,伴随着远处隐隐的雷声。
戴恩在机库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觉得自己已经提前把一辈子的焦虑在今天用光了。轰炸机队已经离开了将近九个小时。没有任何消息。他不敢猜测发生了什么。少尉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又忍不住站起来,重新开始绕圈子。
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响了起来。戴恩猛地抬起头,飞快地跑到机库门口,抬头往上看。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压过了沙沙的雨声。地勤们冒雨跑了出去,红蓝两色的旗子夹在腋下,准备引导飞机降落。到处都是喊叫和下指令的声音。少尉用力抓着门框,忽然间喉干舌燥,好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第一架轰炸机放下了起落架,平稳触地。然后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只有四架。
一阵不安的议论像水波一样一圈圈扩散开来。地勤们不时地抬头往上看,似乎希冀着剩下的十六架飞机会在下一秒同时出现似的。但翻滚的灰色云层间只有鞭子一般的大雨和间歇的闪电。戴恩松开了门框,往前迈了一步。雨水溅到了脸上,少尉眨眨眼,他认出了弗兰克的飞机,座舱盖碎了一大片,但至少还完整地停在那里。他向停机坪跑去,滂沱大雨迅速把他淋得透湿。一种混杂着释然的狂喜涌上喉咙,几乎让他哽咽。
他首先看到了“便士”尼克,弗兰克的副机长。年轻人看见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是扭过头去,向机舱里的什么人打了个手势。他的心沉了下去,刚才一瞬间的喜悦像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消失殆尽。两个士兵抬着一副简易担架走出机舱,把担架放在雨水横流的跑道上。
戴恩动作迟缓地往前走了两步,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可怕的梦境里挣扎。他听见自己刺耳的呼吸声,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他身上,寒彻骨随。
弗兰克。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听。他在担架旁边跪下来,伸手撩开散落在尸体脸上的一缕染血的暗金色头发。弗朗西斯·康奈尔紧闭着眼睛,雨水化开了凝固的血块,一道淡红的水流淌过他惨白的脸颊。他看起来奇异地平静,死亡已经仁慈地抹去了所有的痛苦。
“……机枪子弹击穿了座舱盖,打中了他。”尼克疲惫的声音穿过雨幕,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很抱歉。”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麻木地点点头。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绵密不断的银灰色雨丝,他握着他冰冷的手,等待着,等待淹没世界的洪水,那些寂静的、悲哀的,深沉的洪流。
tbc.
第20章
随军神父爱德华?卡梅隆记得那天是1943年7月4日,离战争结束还有两年多。
那天下着大雨,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小小的空军基地无时无刻不被雨云笼罩着,墙根处都长出了青黑色的霉。他在简陋的小礼拜堂门口徘徊了好一会,还是撑起伞,走进了滂沱大雨里。小路被淋得泥泞一片,踩上去就像一大块腐烂的乳酪。牧师皱起眉,他的黑色法衣下摆已经溅满了泥点,如果不是那天上午要主持一场葬礼,他是决不愿意穿这套麻烦的神职人员服装的。卡梅隆艰难地绕过礼拜堂的东侧,推开一扇形同虚设的篱笆门,走进墓地里。它很小,大约八步就能走到尽头,这里的泥浆更深,简直像个小型的沼泽。牧师疲惫地叹了口气,跨过了最后一个水洼。
“下午好,诺里斯少尉。”
对方瞥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盯着面前的十字架看,上面还没来得及刻上名字,只是简单地缠了一面星条旗,和戴恩一样被雨水淋透了,有气无力地垂挂着。牧师把伞移到那个年轻军官头上,但后者摇摇头,躲开了。
“不,谢谢。”他说,声音几乎被密集的雨声淹没,“我很好。”
不,你看起来很糟糕。卡梅隆本想这么指出,却没有开口。“我很抱歉。”他简单地说,“本来应该把他送回美国的,但一时之间安排不了。”
棕色眼睛的年轻人似乎是笑了笑,雨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下来,“我想他也不介意。”
卡梅隆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诺里斯少尉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但他一时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牧师把重心从右脚换到左脚,清了清嗓子,“或许,我是说或许,有一件事是我能安排的。”
戴恩转过头来,略微惊讶地看着他。卡梅隆几乎是立即就后悔了,可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诚实地说了出来:“假如你确实,我是说,假设你希望近期回国,我大概可以给驻军司令写一份报告,说明你的——请别介意——精神状态不佳。你或许可以回到国内服役,如果这样会让你感觉舒服些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又匆忙补充了一句,“请别误会,我不是要把你赶出南安普顿,我只是告诉你,有这种可能性,但选择权在你手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vallenn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