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为走了三十年,当他回来时,还是已经退休的老校长替他关说,让他能进这所学校。老校长知道他的心结,因为当初代先生受苦时他没有站出来,他就折磨了自己的良心三十年。老校长劝他:“小施啊,你要明白啊,这世上啊,就两种人。一种是比你qiáng的,一种是比你弱的。你抵得过比你弱的,却要在比你qiáng的人面前低头。这不丢人。”
施无为:“……代先生死了。”
老校长一笑,“死了就qiáng吗?不,死是逃避。老代是君子,君子……太清高,心不沾尘。让他在粪里滚一圈,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他不能接受自己所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来否定他,所以他宁可拒绝去看这个世界。但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呢?你觉得他会不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吗?”
施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想代先生是会喜欢的吧……
老校长眯着眼睛说:“早知道他会有这一天,我就该早早的把他毒哑,再剁了他的手,那些人拿他没辙,他也不必把自己难为死,至少现在啊……他还能住在那座小楼里……”
施无为不敢走近去看那幢小楼,他逃走了。他也是个弱者,心灵的弱有时比ròu体的弱更让人沮丧。他曾在那日后无数次的想,他不敢去救代先生,甚至连句话也不敢替他说,到底是为什么?无他,怕死而已。
他和老校长不同,老校长不怕死,他只是要留着命去做事而已。如果真有那一日,老校长在铡刀落下前,只会和代先生一样朗声大笑!
他能做到吗……
施无为看看自己衰老的双手,苦笑摇头。他能在生命结束前,得到答案吗?
秦青走过花坛时,看到一个老先生拄着拐杖独自坐在花坛边,茫然的看着周围路过的学生。他看起来真的很老了,至少有八十岁了。
她怕他是迷路了或是跟家人失散了,就走过去:“老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老先生被她吓了一跳似的猛得扭头看她,吓得她也赶紧说:“老先生,别怕,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你的家人呢?”她突然觉得这位老先生很眼熟……
老先生冲她微笑,点点头,然后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一页递给她。
……还真是个走失老人。
秦青怀着“撞上大事了”的心qíng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吓呆了。
【你好,我是代玉生。我是归国华侨,我不会说中国话,这是请我的孩子帮我写的。我来杉誉大学是为了看一看我的哥哥代玉书曾经任教过的学校,如果可以,请帮我联络我的导游:XX,手机号:158XXXXXXXX】
秦青赶紧仔细看这位老人,他果然在眉目前于代教授很像!
老人冲她笑笑。
她赶紧拨电话给他的导游,话说这位老人也真是牛,他是怎么来到学校的?一句话不通就敢跑来……还别说,挺有代教授的范儿呢。
秦青打完电话对老人示意,然后站一边陪着他等。她想了想,又拨了个电话给施教授。如果是旧人,说不定施教授也愿意见一见?
施无为接到电话时以为是学生,听了一句就颤着声音问:“你说他叫什么?”
“代玉生。”秦青说。
“对,对!这是代先生最小的弟弟!名字都是他给取的!代先生说过要送他去留学!”施教授语无伦次的说完也不跟她告别就挂了电话,她还愣着,心道地点都不知道您一会儿怎么过来啊。不等她再打过去,施教授已经打回来了:“这人在哪儿呢?”
“北实验楼前的花坛边,他说是来看代教授任教过的学校。”秦青尽职尽责道。
施无为再三jiāo待:“你陪着不要走!千万不要走!我马上过来!马上就过来!”说完电话挂了。
秦青对着断掉的电话无奈的说:“我一定陪着,一定不走。”
等了五分钟,就看到施教授骑着自行车奔来的身影,话说他哪里来的自行车?(注:友qíng征用。学生A:教授……您这么大年纪别骑那么快……我那闸不太好……您摔了我真赔不起……)
还有,导游呢?没有导游,代老爷子可是一句中国话不会说啊!
说话间施教授跳下车(来往学生瞠目结舌,还有忘了走的),奔过来对坐在花坛边的代老爷子就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双手,叽哩咕噜一串话就冒出来了。
秦青:“……”原来施教授会德语!
代老爷子大喜!也叽哩咕噜回去,两边jiāo流一阵后,就手拉手走了!(喂!)
秦青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当背影板的天分。还是代老爷子心好记得她,拉着施教授指秦青:“叽哩呱啦!呱啦叽哩!”
秦青:“呵呵呵呵呵”只能笑了!
施教授看到秦青立刻认出来了,“原来是你啊!”
她懂了,刚才教授根本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来了以后也没看到除代老爷子之外的第二个人!
施教授还是很温柔的,对代老爷子又指着她说了一串,代老爷子立刻对秦青更热qíng了,秦青继续笑得更灿烂。
学德语是有先见之明的!但很明显这个先见之明还不够早!
施教授对她格外温柔的说:“代老先生不是不会说中国话,他是只会说德语和家乡话,不会说普通话。”
代老爷子说了一串土话,听着真是土嘎嘎的,跟他的外表特别不搭!
施教授点点头,对她说:“代老先生来了中国后用家乡话打车订房都没人能听懂。”
很对。她就没听懂。
所以代老爷子才只说德语。
施教授说:“我带代老先生去看看学校,再一起吃顿饭,你……”
秦青立刻道:“教授我还有作业要写,下午还要上课!”吃饭她就不陪了!
施教授点头,对她摆摆手,牵着代老先生心满意足的走了。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忘了?
十分钟后,秦青坐在小吃店里等自己那份咖喱盖饭时,接了一个电话:“喂,刚才是不是你打电话?我来了,没找到代先生。”
秦青:“……你是不是来的有点早?”
“老师不下课啊同学!人呢?”
“跟施教授走了,施教授说要请代老先生吃饭逛校园,你打个电话吧。”秦青的面上来了!她看到面就一心二用了。
“代先生没手机啊。”
“给施教授打啊。”秦青加辣椒,一面热qíng道:“要不我给你打?”
“……等等,施教授是哪个?”
“教民俗的。”秦青道。
“……是不是施无为教授?”
“你认识啊。”秦青觉得这就没问题了。
“……谢谢再见当我没打过这个电话!”
“……你这导游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你知道我看到那位老先生时他就一个人吗?!”秦青恼了!
那边开始哭:“姐姐!施教授是教德语的!他是我的教授啊!我哪敢往他跟前站!饶了我吧姐姐!我还没收钱呢!我回去就倒找代先生钱行不行?饶了我吧啊!”啪,挂了。
秦青只好放下电话开始吃面。
那边,施教授请代老先生吃饭,代老先生还记得他那无缘的导游,他现在有施教授了,想着应该跟人家打声招呼,当然,导游费他是会照给的。
“(德语)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德语系人不多,叫什么名字?”施无为笑着问。
代老先生发不出正确的读音,直接把小本本给施无为。
施无为看了后,打了个电话……
☆、第 12 章 语言的bào力和威力
代玉生老先生在杉誉大学留了一个星期,施教授天天陪着,他那里还留着很多代玉书的笔记和书,这都是他在当时在被烧前偷出来的,更多的都被烧了。他想把这些全jiāo给代先生的家人,了却自己的心愿。
代玉生老先生离开这里时大字不识一个,虽然会说家乡话,可家乡已经没必要回去了。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在海外开始的,所以这次回来,也仅仅是想在死前看一眼他哥哥最后留连的地方。
他不肯接受,他说这些东西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他只带走了一张哥哥的旧照片。
他说:“(德语)为什么不给那个学生?她不是正在研究哥哥的书吗?”
施无为摇摇头,他希望代玉生老先生认为他哥哥在这个学校里仍然有学生记得,记得他的人,记得他的学识,他以前所研究的没有被làng费、被遗忘,所以假托秦青,将她说成了心慕代教授的研究而特意求学的学子。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而留在学校里也是痴心妄想,他想尽办法才把《徐家屯民俗初考》编成书,放在学校的资料室里,但十几年过去,只有秦青一个人读了它,还挺有兴趣。不管她是因为猎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施教授都愿意尽力给她提供协助,可他当然不能把代先生留下的珍贵笔记和书jiāo给秦青。
这个问题不解决,代玉生老先生也不能轻松回去。晚上,他躺在宾馆的chuáng上辗转反复,久久难以入睡。
结果早上起来后,代玉生老先生突然坚定起来,他说服施教授自己留着那些书和笔记,等他去世后,如果秦青愿意接受再给她。
施无为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送走代玉生老先生后,他特意把秦青叫到办公室,问她:“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学生?”
秦青只觉得早上肯定没睡醒,啊,一切都在做梦。
那天回学校后,她特意查了下施教授,没想到他的来头竟然不小!每年都要带学生出国哒!这样一位伟大的教授,竟然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想不想当他的学生,还替她考虑得特别周全,问她以后想从事哪一方面?如果对民俗感兴趣,他可以教她这个,如果想学德语,他也能给她开小灶,就差直说:来吧,孩子,信我者得永生。
秦青只觉得受宠若惊!
不过施教授似乎更希望她在民俗方面有所建设,最好把《徐家屯民俗初考》给研究透彻,把代教授的研究接续下去,如果她愿意硕博论文都写这个,他包过!
包过的意思是,他负责给她指导到一直能过为止,还能帮她申请研究项目,养家糊口,建功立业不是梦!
施教授舌灿莲花,说徐家屯现在已经消失了!她如果研究这个,那就是弥补了这一块历史的空白!以后在学术界,她的名字将永存!
……秦青忍不住幻想了一下永垂不朽是什么感觉。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跟施教授承认,其实她的梦想很渺小,毕业后有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就行了,真没打算搞什么事业。
施教授认为她没有追求简直就是làng费生命!让她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来找他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