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旈!来坐这儿吧。”赵阿姨远远地同他招手。
他笑了笑,选择了一旁边角的地方,搁置板凳,稳妥的坐了下来。
在空地的中央,蹲站着一个孱弱的背影,穿着件有些发黄的白衬衫,那个青年弓着腰,脊梁骨如同拓印一般遗留在衬衣上,瞧这侧面,似是戴了副眼镜儿。
青年正在摆弄着那台庄旈从未见过的硕大的机器,机器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呼吸声盖过了所有的人声,混着青年一张一合的嘴卷入了庄旈热发的耳朵里。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脊背上传来的直直的视线,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端正坐在角落里的庄旈,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比月色还美的笑——那是个,甚至多年后,教育文化水平已经直线上升的成年般庄旈,仍然无法用天花乱坠的语言来描述的,笑容。
青年若是再多看几眼,必然能够发现,小少年那骤然缩起的瞳仁,诧异的目光里带着比烟更为缥缈的疑惑。
庄旈回忆过很多次,谢兴荣是什么时候,悄然无息地,不声不响地,门也不扣地闯入他的心扉的?--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仿佛整个躯壳置身于空荡无依靠的真空宇宙环境中,血肉如烟花兀自爆炸,飞溅而出,四散零落。
谢兴荣调整了好一会儿放映机,才使得画面逐渐浮现在那空白的墙上,暖huangse的光削弱了影片原本的色彩,所有红的蓝的绿的光都夹杂着暖huangse,成了一种极其舒服的状态。
白墙上赫然出现四个大字--《霸王别姬》。
画面一出,底下的孩子们来得更起劲儿了,连蹦带跳地上前围着谢兴荣转,或是扯着谢兴荣的衣角,或是拉着谢兴荣的沁出汗的手臂,黏糊糊软绵绵地问道:“谢先生,谢先生,这个,我们可以摸摸吗?”
那是个新奇玩意儿,谁都想上前摸摸蹭蹭,庄旈也想,但他仍然笔直端正的坐着,穿着白布鞋的双脚在黄土地上一前一后磨蹭着,那架势,就仿佛要把着层土蹭掉一层皮,他的小手紧握着,眸子一会儿落在电影画面上,一会儿落在谢兴荣的脊梁上。
那凹凸分明的脊椎,摸着会不会咯手?庄旈不?
溃挥忻故窍朊?-他立刻打住了自己这奇怪的念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穿着戏服的程蝶衣身上去。
“嘘,等影片放完,你们挨个来摸,怎么样?”谢兴荣腼腆地笑了笑,白到发光的脸上浮着夕阳。
孩子们瘪瘪嘴,想继续说些什么,便被一旁靠树站着抽烟的大人一声厉喝:“不要打扰谢先生放电影!你们再顽皮,明年谢先生可就不来了!”
这把孩儿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蔫头蔫脑地退了下去,夜色沉沉,谁也摸不清谁的脸。
庄旈能将谢兴荣看得更加清楚了,谢兴荣回过脸来,再一次回应庄旈稚嫩的、真诚的视线,两道目光在月色里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捆绳子,打结、扭转、再打结,最后成死了一个无解的死结。
影片里唱着戏,似乎讲了一个悲伤又深刻的故事,庄旈没能看明白,他的年纪仍然太小了,无法读懂这样一部作品的深意,以至于多年之后他再次重温《霸王别姬》时,想起的只有这天晚上散场的情景--十四岁的庄旈呆愣愣地坐在板凳上,影片进入尾声,程蝶衣自刎,故事戛然而止,而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管道被某种情绪堵塞,无法释放。
大伙儿互相道别,空地上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寒暄的人,以及电影班子,谢兴荣弓着腰关机器、收拾布幕,等他折腾完,直起来腰,酸到散架,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少年仍站在那黢黑的角落里。
谢兴荣蹙了蹙眉,朝他走了过去,站到他面前,再一次微微弯着腰,一张清秀带着文弱书生气质的脸陪着笑容问道:“怎么了?还不回家吗?天色不早了。”
庄旈一时说不出来,低下脑袋去不敢和谢兴荣对视,支支吾吾半天问:“明天、明天播什么?”
“明天播--”谢兴荣觉得眼前的小少年羞涩得有点可爱,“这是个秘密。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不是吗?”
谢兴荣站直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庄旈的脑袋,这个身高差正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庄旈的双手藏在夜色里无处安放,想寻求某个可以依靠的事物,只得揪着衣角,低着脑袋,黑短的头发掩着他的五官,兴许是夏夜温度过于之高,这才使得他面红耳赤,连着呼吸的空气都似乎泛着高温的热潮。
52书库推荐浏览: 沈二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