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老僧劝人放下。”
军医笑了起来:“卑职也听过,若是觉得烫手,自然也就放下。”
“也有人即便手被烫坏,也绝不会放下。”陆观道。
军医:“自然是有,人与人的差异,有时甚至比人与鸟的差异更大,有人一生痴愚,有人冷心冷性,有人用情专一,一往而深,是以又有情深不寿的说法。然而伤人伤己,伤心伤肝,何苦?放下难,放下后却有万般好处。”
陆观摇摇头:“放下不难,难的是既知放下的好处,且须认命,时时刻刻忍受思之如狂的痛楚,仍负重前行。要抛去一切并不难,甚至殉情、疯魔,都不难,唯有一样最难,是将过往牢牢记住,拼尽全力践行所爱之人的愿望。”
一丝嘲讽的弧度扬起在军医的嘴角,继而他似乎想到什么,那弧度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再看回陆观:“时间会抚平一切,就像你身上有一道伤口,哪怕伤筋动骨,养得百天,也便能够下地行走。便是这道伤在心里,也是一样,起初你觉得那难受像
要将你生生撕开,每吸入一口气,胸中都隐隐作痛,过得数日,数十日,数百日,压在你眉间的千钧重量,也会渐渐消散,推着你向前走,往前看。除了死人,没人能让一切停在坏事发生的时候,哪怕你不想走,你也得走。”他默了一默,自嘲道,“今日,我甚至想不起来,他是五年、六年还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从前想一遍疼一遍,后来朝廷征兵,我做了军医,多的时候一天我手上要过数十条人命,忙累起来就在帐篷外面坐着打个盹,我根本记不起从哪一天起,想到他我的心已不会痛。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没有谁能与岁月为敌,它是良药,也是毒|药。陆大人,我知道你愿为侯爷剖出一切,便是要你拿自己性命换他一命,你也不会有二话。”
陆观眼珠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军医又说:“可天命就是,你愿意,还得看天答不答应。天若不应,便是你死上一万次,他也不会重新活一遍。要是谁求都得应,那天不也累死了。你问我有无神明,当我救回一个好人,我觉得是有,当一个良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我只有去想庇佑他的神明兴许是去撒了泡尿,又或是他也黑心烂肺。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无解,非得在无解之中求有解,不过是画地为牢。”
军医起身,辞去。
陆观突然想找点酒喝,偏没有,他坐在那里呆了一会,门突然被拍得很响,拍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观大步走去门边,打开门。
贺然兴奋地叫道:“醒了,快来,不过还不能说话,你仔细着点。”
陆观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忙站稳,抬手摸下巴,摸到一手扎人的胡茬,他眉头皱了一下。
恰好贺然回头看他,连忙来拉他,使劲把他拖进房间,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念叨他:“放心你当家不嫌你丑,别磨磨唧唧。”
陆观手脚冰冷地来到榻前,起初只看见宋虔之搭在榻旁的一只手,继而是他的肩膀和侧脸,躺了数日,头发都快结在一起了。他仍闭着眼睛,陆观才想问贺然,一回头,背后空空如也。
那小大夫已寻隙溜了。
宋虔之听见动静,抬头去看,看见陆观着靴的脚,心里猛地一跳。从他有意识,只觉得浑身到处都难受,偏偏说不出话来,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心里一阵赛似一阵着急,急什么竟不知道。现在他的心踏实了下来,侧翻过身,试图支撑起身体,手却跟软面筋似的抬不起来。
“醒、醒了,逐星,你醒了。”陆观声音发抖,坐到榻边,轻轻拍宋虔之的肩膀,让他躺好,他眼睛发红,满面焦急神色。
宋虔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从未好好看过他。
陆观鼻腔一酸,别过脸,再转回头来,握住宋虔之的一只手,压低嗓音道:“你饿不饿?大夫说你还不能说话,咱们不急,慢慢来,要是饿了,想吃东西,你就眨眨眼睛,我叫人拿粥来。”
宋虔之心说:你倒是离近一点。他头部在枕头上晃了晃,把陆观吓了个满脸煞白,连声叫大夫。
贺然从外面进来,察看一番,朝陆观道:“毒已经解了,但是这位大人躺得久,要说话还得慢慢来,脑子怕也不是太清楚,慢慢吃着药,过几日便好全了。你也别太担心着急,没事给他按按手和腿,他现在能听见你说话,翻身也能配合着来。陆大人,您可千万别过于紧张,久躺的人必定是要慢慢活动着恢复的,人能醒过来,问题就不大,我也试过了,这位大人手脚都是能动的,只是迟缓一些。我去煎药了,没大事不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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