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刚记事儿的年纪,也是盛夏,七月放暑假,父母们在外上班,把仨孩子搁家里,谁家都行,反正他们打小儿就相互串门,整天形影不离,没人见外,家长们更是几十年根深蒂固的老交情,实打实的把他们仨当亲兄妹养,连同概念一并栽种,灌输一些诸如“谦让妹妹”、“有好吃的先给妹妹”、“遇到坏人优先保护妹妹”之类的教诲,嘱咐两个男孩儿谨记在心。轮到陈蜜柑了,她追着问,我呢?我呢?有没有要我记住的?我该做点儿什么呢?没有吗?为什么我没有?凭什么呀?我怎么啦!
她小时候头发细绒绒的,茶褐色,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学说话早,语速快,显得古灵精怪。一帮大人经常逗她,闻言都乐不可支,但孩子问是真心问,答也要诚恳答,便哄她道:“很简单啊!他们俩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们俩。朋友之间是平等的,相互的,有来有往,你付出了我也付出,大家才都开心。”
所以他们让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们,西瓜的心,甜筒的尖。执拗地为他们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像往石头缝里注满砂砾,使之变得扎实稳固。希望他们开心,像她一样。
她已酣然入梦。在这个失恋的夜晚,熟悉的城市中,陌生的卧室里。
景允用牙签把少数的西瓜籽挑出来,整块含进嘴里,牙齿一咬,丰沛的果汁顷刻间溢满口腔,甜润沁人。他把另一块扎起来递给康崇。
康崇本来在掸烟灰,见状立即伸脖子凑近了叼住,角度精准,恬不知耻,举动熟稔自如,陈蜜柑每次都说,你像个狗!你是狗吧!你比杜宾还大!
他的睡袍随这动作褪到颈部以下,眼神有所察觉似的觑着景允,景允则适时地避开,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经过康崇面前,一滴水珠顺着他拉紧绷直的跟腱滑落,消失在脚底,手指勾着装饭盒的塑料袋,轻轻巧巧、摇摇晃晃的,手背雪白,落了层幽蓝色的灯光,再往上是细长的小臂,皮下埋伏着泛青的血管,隐没在折叠的袖口深处,人瘦而不病态,骨相清癯秀气,说不出的好看。
康崇难于形容,因为形容需要描述,描述需要投入,投入必然掺杂欲念,他能面对,但怕暴露。
所以他不发作,不声张,目送景允走出去,丢完垃圾,把陈蜜柑房里的电视关了,空调调成睡眠模式,回来刷牙。
浴室里的抽风机声停了。钟表时针悄然迈向十二点。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各揣一怀心思酝酿睡意。
“晚安。”
说完这句话,康崇按灭了床头灯,背对着景允躺下。
周遭陷入黑暗,人为营造的静寂,体贴得近乎刻意。他闭了眼,克制地调整呼吸,假装这床上只有他,竭力使大脑想象一些清心寡欲的东西,而非咫尺之遥他最想亲近却又不敢妄然亲近的人温热鲜活的身躯。
景允睡不着。
床无疑是舒适的,丝滑,松软得像云,床品选得也好,亲肤而没有摩擦感,枕头高低恰当,夏凉被盖在身上轻薄得几乎感觉不到。一切都很合意,为美梦做好铺垫。
可是他睡不着。
他按捺着,不知所措。夜晚给人错觉,怂恿他们不计后果。蛰伏在黑暗中,仿佛就拥有了一层防护,没有后顾之忧,直面那些原本需要鼓起莫大勇气才敢挑战的事。恰如此刻,景允就有这种冲动。
他想告白。
他无声地开合嘴唇,做一次简略的演习:我们谈恋爱吧。
别再当朋友了,不够。
远远不够。
康崇翻了个身,面孔朝向这边,他急忙闭上眼假寐,直到自己也信以为真。
他睡着了。
康崇却睁着眼,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隐秘地看他,隐秘地叹气。
睡了。他想。那就先不说了。
五点多的时候陈蜜柑被尿憋醒,蓬头垢面地爬起来上厕所,宿醉致使身体协调能力急剧下降,手舞足蹈,踢翻了垃圾桶,撞上了墙。叮铃咣啷的骚动声
惊醒了里屋的康崇,在这美妙的周末清晨伙同残酷的生物钟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人还没醒彻底,精神已经率先崩溃。
她倒好,摸索着趴回床上,头一栽继续睡,仿佛是在梦游。康崇简直想出去揍她,让她明白亲情绝非万能的挡箭牌,垂眸往怀里看,气又消了大半。
景允正伏在他胸口睡得安恬。
他躺的要靠下一点,视觉上整个人好像矮小许多,宛若少年。碎发铺满额头,鼻息缱绻绵延,蜷缩着,像个婴儿,沉湎在海浪里。大概是睡眠中无意识的接近,他们紧紧挨着,手足相贴,周身簇拥着棉花和丝绒,彼此依偎,谁也离不开谁,一旦分离,梦境就会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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