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把他载到西面的海滩上,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地平线那端还闪烁著一抹微光,最终挣扎著漫灭到大海中。罐子和他似乎都还不想回去,就把机车停在沙滩上,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子大海。
天色渐暗,公路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照著罐子孤傲的背。
罐子忽然大步往海潮走去,习齐看他又开始脱衣服,这个男人,好像天生就不想受任何东西束缚,包括衣服在内。他脱掉上衣、解掉皮带,又脱掉了长裤,把长靴甩在海滩上,这次习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著。
最後他把最後一点遮蔽也脱掉,光著身子躺进了冰凉的海潮中。
习齐一直在身後看著他,海风呼啸地吹著他手臂上的伤口,但或许是酒精、又或许是药物的缘故,习齐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有种虚幻不实的陶醉感,彷佛眼前的罐子,还有他自己,都已不在那个苦难的现世。
沙滩上散落著罐子脱掉的衣服。罐子臀部贴著海水,海水打湿了罐子曲线均衡的肉体,绽著迷人的色泽。
他忽然朝天狂叫了两声,习齐意外地看著他,他佣懒地笑了起来:「啊,好爽!」罐子叹息似地叫了一声,用双手拍著海水,激起漫天水花:「好像被大海强奸一样,啊!喔!干死我吧,哟呼!」他张开了四肢。
过了许久,罐子抚了一下湿透了的额发,忽然悠悠地说:「上帝一定一天到晚裸奔。」
「咦?」对於罐子突如其来的发言,习齐只有错愕。
「你不觉得吗?我们离太阳这麽远,都觉得闷、觉得热到受不了了,上帝住在这麽高的地方,离太阳更近,天堂八成也没冷气,所以铁定更热,我以前去义大利旅行过一次,教堂壁画里的神,全都是脱光光的,这就是证据。」
罐子说著,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又啪地一声躺回海水里。习齐静静地看著他的笑容、他的身体,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爬遍他的全身。
他忽然一语不发地向前走去。他也脱下了运动鞋,把它放在沙滩上,一步步往海浪的方向走,走过海潮里的罐子,往大海的方向漫步。
罐子侧起身子,习齐一直走到水深及膝,才在冰冷的海水中停了下来。他的裤管全湿了,头发也被打上的浪花拍湿,习齐就这样静静地站著、看著:『我……在他身上,看见了红色的蘑菇。』
习齐忽然对著大海脱口,他用手握住了胸口,回头看了一眼海潮里的罐子,发现罐子也正望著他,对他露出鼓励的微笑。习齐转回了头,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从未见过这种色彩的蘑菇,红色的、豔红色的,好像我的心脏一样,在夜色里剧烈地跳动著,光是凝视著它,我的心跳……就不像我自己的……』
习齐蓦地睁开了眼,他在海水中微蹲了下来: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被人们丢弃、被世界放逐,连妈妈也不要我的人,有什麽资格待在他的身边?我和他不一样,我是被他们丢掉不要的、被他们所鄙弃的,我和城市里的人都不同,我隐藏著自己的懦弱,在那些野兽身边,苟颜残喘地存活著。我坐视著他们伤害人、坐视著他们伤害我。我深陷在白色的壳里,无助地拍打著……』
『……我以前总不明白,为什麽人可以如此轻易地拿起剪刀,为什麽在挥动剪刀时,那双血肉之躯不会颤抖。但我现在知道了,剪刀是如此迷人,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拿著剪刀,剪坏任何东西,』
『上帝啊,请你饶恕我,从前我的世界里只有蘑菇,城市是著长满蘑菇的地方,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如今我却看见了兽,兽、兽、兽,满坑满谷的兽,他们在垃圾场外徘徊、在城市里乱窜,他们到处吞食著蘑菇,把蘑菇当作食粮,在月色下茁壮。』
『……他们扑向我、扑向我所爱的人,吃掉我的蘑菇,化身成另一只兽。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假如我开始复仇、开始向城市呐喊、开始拿起剪刀、成长茁壮,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麽样,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习齐开始徘徊、乱舞,像失了根的旅人,又像飘摇不定的鬼魂,他从海滩的这一头,狂奔著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恍惚地晃回来,『……我是谁?我是什麽人?啊,又一朵不记得名字的蘑菇,哈罗,你是Ivy吧,初次见面,你好吗?咦?我才是Ivy?Ivy是谁?是那个躺在地上的机器人?还是垃圾堆上的披萨盘?我是谁?你又是谁?啊……蘑菇……到处都是蘑菇,好多蘑菇……』
习齐忽然放浪地大笑起来,他在海水里旋转、再旋转,在罐子凝视的目光叫著跳著,好像眼前当真是一片长满蘑菇的花园。而Ivy就置身其中,挂著虚幻的笑容看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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