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来来去去的顾客,终于决定走开。青石板的小路,弄堂依旧是原样,竟然还能看见几个依稀熟悉的面孔,那是他曾经的邻居,平淡的生活中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些人都已认不出他了,任凭他走过,脸上是一种视而不见的冷淡,他们早已不记得当初那个清秀纤细的孩子,更无从知晓他后来的人生。八年,他离开这座城市八年,所有不可思议的经历,想起来恍然一梦。
走出巷子,街上已没有行人,柳云若缓缓地走着,想着自己应该回行宫去。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公子。”
柳云若吃了一惊,这是他在汉王身边时的称呼,自从进宫之后就不曾有人这样叫他。他猛然回头,是个戴斗笠的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鼻高目深的脸,柳云若强压着内心惊异,低声叫出来:“赵晖!”
赵晖原名瓦剌灰,是瓦剌人,当年战场上被汉王俘虏后投降,后又因为战功屡屡升迁,现在出任莱州参将。当初汉王起事时他恰在安南前线,汉王没有联络上他,所以汉王兵败后他依然受到朝廷重用。
赵晖看了一下,拉起柳云若的手臂,低声道:“柳公子,借一步说话。”他拉着柳云若来到一家小客栈,进了一间客房,摘掉斗笠一抱拳,笑道:“柳公子,末将终于找到你了!”
柳云若心中砰砰直跳,他知道赵晖来到南京,一定是汉王那里有了动静,他听见自己声音里有颤抖:“是不是,王爷……”
赵晖用力一点头:“王爷已于五日前抵达山东,巡抚吴成大人和我去接应的,现在已由吴大人护送去青州,几路兵马都已枕戈待旦,若没有变化,应该三日前已经动手了!”
柳云若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一撞,他的腿有些软,扶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期盼也罢,恐惧也罢,这一天终于到来。汉王逃出了北京,他的诺言,两年来种种的筹划,付出的代价,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但是他的心中没有一丝丝的欢喜。他和宣德之间终于没有任何希望。
尘埃落定,他只觉得无尽的空虚和绝望。
他缓缓转过头:“五日,那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接到奏报?”
赵晖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不过没有接到奏报最好,省的我们出城麻烦。柳公子,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
“走?”柳云若有些茫然,“去哪里?”
赵晖道:“去山东啊!与王爷会合!王爷一见我,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带人潜入南京,接公子回去。末将一行七人昨日就到南京了,只是公子在行宫里,我们正着急想办法,谁知公子今日就出来了。我跟了您半日,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机会。”
“哦,王爷……”柳云若轻轻一笑,果然他还记得他,他说了要救他出去。只是汉王不知道,他的心已经留在了这里,所以他的身体也无法再离开。
赵晖见他不语,催促道:“柳公子,我们赶紧上路吧。郑王那里约好和汉王同时起事,我们抢的便是皇帝接到奏报之前的这段时间,已经浪费一日了,恐怕这一两日内,南京方面就会收到战报。”
柳云若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地在寂静中交握自己冰冷的手指。他异常地清楚,他不会走,汉王的爱曾经让他无所畏惧,他已经报偿,现在是真正意义的无拖无欠。汉王的爱已不具备让他离开宣德的力量,只有宣德给的承诺和关怀是最真实的,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所以他要留下来,为他的罪孽做一次坦白,他终于能对他坦白一切。
他慢慢站起来,问李晖:“有纸笔么?我给王爷写封信。”
赵晖皱起眉来,大约是不明白他为何此时还这样拖沓,催促道:“有什么事,公子见了王爷当面说不好么?”
柳云若淡淡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情,现在不能离开。”
赵晖大吃一惊:“公子,你——说什么?皇帝要是知道王爷逃脱,多半会拿公子泄愤,你现在不走,过一两日就走不了了!”
柳云若神情从容:“我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你们一行人招人眼目,还是早点出城的好。”
赵晖不知柳云若究竟在打算什么,他当年在汉王手下时,一直对这个足智多谋的柳公子心有敬畏,现在见他好整以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能强行把他劫持出城,惊疑不定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再说,王爷有命让我接公子回去,末将如何对王爷交待?”
柳云若黯然一笑:“我写封信给他,他会明白。”
提起笔来,柳云若才发现自己没有言辞可以调用,说什么,说时间已经让他们的感情面目全非,说他爱上了宣德,说他为了惩罚自己而舍弃了汉王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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