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他为汉王付出的代价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汉王曾是他的生命,他的空气,他靠呼吸对他的爱而生存,他无法把自己曾经生存的意义全部否定。汉王的爱给了他无限的抚慰,即使现在他也依然只记得他的恩,他无法说出这些话,他发现自己还是爱汉王的,只是所有的种种,已经飘渺若梦。
柳云若望着墨汁饱满的的笔尖,他的心很重,重得发酸。一滴大大的墨水凝在笔尖,好像一滴随时都会坠下的泪水。这亦是对他的催促,他知道要是再不落笔,这滴墨就会坠下来,终于叹了口气,也无心写什么,将两首旧诗里的句子集在一起,写下:
“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写完后他轻轻吹了一下纸,看见墨迹在纸上一点点变干,这干涸的是曾经六年朝夕相对的时间。
赵晖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伸出的手却又停在那里,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这张纸一交出去,就是将他和汉王的感情完全割裂,这和亲手割下心脏的一部分没有两样。
赵晖有些诧异:“柳公子,你怎么了?”
柳云若淡淡摇头,将那信封递到他手中,长长地吐了口气。
从赵晖他们藏身的客栈出来,柳云若快步向行宫走去,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将它擦掉。他的心情终于释然,没有任何牵挂,他将曾经的一切,母亲,继父,汉王,都在意念中隔绝,现在他的生命只有一个方向,不再迟疑犹豫。
赵晖问他留下来干什么,他没有讲,其实,他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和宣德告别。
他回去的时候宣德已经在行宫了,见他浑身淋得湿透,忙叫人拿衣裳来,一边还责备他:“你怎么出去也不带伞,快去擦擦,再喝碗姜汤,小心着凉。”
柳云若擦了脸,换了身衣裳,宣德亲自拿了块毛巾,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道:“你去哪里了?下雨了也不早点回来?”
柳云若黯然道:“我回小时候的旧宅看了看。”
宣德道:“哦,那倒是应该——对了,朕可以知会巡抚,让他帮你好好修葺一下你父母的坟茔。”
柳云若低声道:“不必了,当初陪他起事前,我就让人来南京将我父母的遗体火化,只把骨灰带到山东。”
宣德一阵凛然,这件事柳云若没有跟他提起过。他没想到柳云若竟是如此的破釜沉舟,居然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为了怕事败之后朝廷将他父母开关戮尸,先将父母遗体火化。
柳云若望着窗外潮湿的暮色和雨雾,淡淡道:“从决定陪他起事那一刻起,我心中就有预感,这是一条不归路。后来他败了,我为他做的种种,也只是想尽力,想耗尽所有的心血,便能证明自己是一心一意地爱他。”
宣德的手指慢慢滑到他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柳云若的头发披散着,衬着清秀白皙的脸,看上去像个女孩子。宣德问:“为什么今天跟朕说这个?”
柳云若涩然一笑:“有太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皇上,当初我为了他选择活下来,原是一意孤行,准备学勾践豫让,以为自己无坚不摧——只是我漏算了你,你对我的恩比那些酷刑更难以承受,我更不知会对你亏欠如此之深。”
宣德道:“或许就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让朕惊叹,你和朕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开始只是好奇,待了解你后,得知你对爱的执着与渴求,又对你心生怜惜,无法责怪你。倘若你只是个献媚争宠的以求苟活的小人,朕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身边。也真是奇怪,难不成朕上辈子欠你的?”他笑着刮了一下柳云若的鼻子。
柳云若握住他的手指:“皇上,要我把以前的做过的事都说出来吗?我现在愿意说,也愿意受您处置。”
宣德凝望着他,沉默良久,却摇摇头笑道:“算了,朕要想处置你,当初仅仅凭着一纸书信,就够杀你一百次。朕那个时候逼你,恨不能一顿乱棍打得你坦白,其实只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并不真需要一份口供。现在你愿意说,便是对朕完全坦诚相待,朕已满足。云若,过去的事情朕不问了,你也把它们都忘了吧,我们就当是从这一刻相识相爱,好么?”
从这一刻起相识相爱……这世上可有什么人,是在一天内相识,相爱,然后诀别么?
宣德的眼神清澈温和,有淡淡的宠溺和怜惜,柳云若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抱住宣德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宣德微笑起来,温暖的手指抚着他的唇,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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