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太后在寺庙里参拜了几天泥胎木偶的他今晚赶回来,不是专门为了挑柳云若的错。他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一个很糟糕的习惯——必须每天见到柳云若,而这与身体的需要并无关系。他带着庄重的神情听德高望重的法师讲经,心里却在想柳云若在做什么,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看书?是在弹琴还是和小太监们玩儿骨牌?夜深人静之时,他想的是自己还是高煦?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里来回冲撞,佛家该是叫做杂念的,这些杂念又是因何而来呢?
佛经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宣德从小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他只是本能地思念和忧愁,并且为猜不透柳云若的心思而烦躁愤怒。
看柳云若静静地伏在凳子上,虔诚的姿势里却有疏远与抗拒的味道,宣德攥紧了拳头,他是皇帝,只可以被顺从,不可以被违逆,谁都不行。何况今晚也必须给他些责罚,不然当着这么多太监的面,自己的威严如何维持?他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不忍,衡量了一下,二十板子,不至于有太严重的伤害,便尽量压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冰冷些:“那你就先替他领了这二十板!”
好久没有挨打了,柳云若想起上一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那顿鞭子心里有些忐忑。窄窄的长凳让他连个可以抓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张开双臂将凳子环抱住,好使等会儿不至于疼极了从凳子上摔下来。
这姿势显得有些孤单而无助,宣德微微皱了下眉。板子“呼”得一声扬起来,一瞬间房中咬紧牙关的人不止柳云若一个。
可是咬紧牙关也仅仅够他支撑了四下,打在臀峰上的第五板痛得柳云若狠狠挣扎了一下,喉咙也发出一声低呼。宣德向黄俨一扬下巴:“你去帮他个忙。”
黄俨忙躬身称“是”,过去压住了柳云若的双脚,眼前是两只大板子此起彼落。虽说本来就是他连累了自己,可是手上感受到那个身体在疼痛下的颤抖,他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歉疚和感动。
柳云若回宫时淋了雨,中衣被水贴在臀上,每打一板,可以清晰地看到里边肌肤肿起的轮廓,宣德抬起眼睛望向门外绵绵的雨幕,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三,十四……”
等数过二十,他慢慢回过脸来,看见柳云若脸上不知是雨水是冷汗还是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地砖上,晕开一个个小圆圈,一双手臂无力再抱住凳子,自暴自弃地耷拉了下来。
宣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左右太监扶他下来,他知道凳子太窄,伏在上面还要力气维持身体的平衡,会加重臀上的疼痛。柳云若两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两个太监只好慢慢放他跪下。他双手撑着地,大口地喘息着。
宣德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了他身前,低声问:“你刚才说不在乎这二十板子,还想再挨么?”
柳云若的身子一哆嗦,不是第一次挨打了,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疼痛的抵抗力居然一点都没有长进,每次的感觉都是更深刻也更鲜明。臀上火烧一样的痛和宣德温和的语气都告诉他,求饶是最划算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他抬起头乞怜地望了宣德一眼,用带着哽咽的鼻音轻声哀求:“不要了……好疼……”
宣德莞尔一笑,稍微俯下身子,用下巴抵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声音低得像是耳语:“那跟朕说实话,你究竟出去干什么了……”看见他的身子要动,宣德用手臂搂住他的肩头,“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朕什么都能担待。”
柳云若的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对这样温存的审问方式还不习惯,他想要是宣德将他摁在凳子上举着板子逼问,他撒起谎来可能会更自如一些。宣德的怀抱犹如温暖的陷阱,而他是被诱捕的狐狸,在边缘奋力挣扎。
“臣说的都是实话。”
他终究是不能被诱捕的。
宣德用手指一点点抬起柳云若的脸,刚才还让人心疼的柔弱神情已被一种清冷的平静取代。他坦然和宣德对视着,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仿佛有光,仿佛有火,却被禁锢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宣德的手指在他的眼睛周围滑动:“很美的眼睛——可是朕恨它,它把什么都藏起来,你知道吗?朕有时候真想把它挖掉,看看后边到底有什么?”
柳云若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却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声道:“臣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皇上不喜欢我的心,您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
宣德攒着眉,神情里带着痛惜与忧郁:“别再跟朕抬杠了,别再把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那些没意思的事情上。还记得朕上次跟你说的么?朕只要你心诚,其余的过失朕都可以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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