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若却立刻体会到了这炙热的可怕,外面极冷,他的伤处冻得麻木了,倒还勉强可以忍受。这一进来便灼灼地如跌入火炉,臀上的棒伤痛得如千万把刀在割肉一般,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呻吟出声,牙齿咬得嘴唇一滴滴淌下血珠。
勉强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房内,很宽敞的一个房间,中间放着一张木床,左边靠墙立着一个十字形木桩,木床和木桩上都凝着斑斑血迹,那血迹有些鲜红,有些已经褪成了黄褐色,不知曾有多少具肉体在上面做痛苦而沉沦的舞蹈。
有几个只穿短袖的狱卒在忙碌着,似乎在摆弄一些刑具。
钟法保先请黄俨坐下,看他额头都冒汗了,笑道:“这里头太热,公公不如宽了外衣。”又忙叫人送毛巾和茶水来,黄俨跟钟法保没什么交情,本来不欲在他面前宽衣,但实在热得难受,只好把袍子脱了,又灌了一大杯凉茶,才觉得舒服了一点。问钟法保:“钟大人准备怎么审?”
钟法保又是一笑:“锦衣卫审案从来都只有一个法子,但百试百灵,公公上坐观看就是。”
柳云若仍然被架着,钟法保走到他面前,看看他唇上的血痕,笑了一下,道:“柳公公,有一个叫枚青的人,你应该认识吧?”
柳云若没有答话,他必须为自己节省所剩不多的体力,但枚青,他是认识的。枚青亦是汉王亲信,起事前夕汉王派枚青潜入京城联络旧部。枚青却泄露了行踪,被锦衣卫抓获,酷刑之下供出了汉王安插在朝中的势力,被宣德一网打尽,导致汉王起事时成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钟法保笑道:“当初,我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审的枚青。”
柳云若的身子不自禁地一颤。
钟法保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着道:“枚青被送进来的时候嘴也很硬,先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可是他不知道,我这里有最好的大夫,咬断了舌头也不会死的。我的十大刑他不过才受了三样,就乖乖地把名单写出来了,不知柳公公能不能比他坚持地久一点?”
柳云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钟法保的笑容,他怕泄露心中的痛楚。当初枚青变节,汉王府中幕僚一起指责他贪生怕死,今日才知道,在这个道德沦丧信念混乱的地方,人是只以生理存在的,枚青一定也尽力了吧……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当人连想死的愿望也无法实现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境?那么他又能坚持多久?
火把噼啪作响,给柳云若苍白如雪的脸上染上一片红滟,美得令人惊心,也美得令人心碎。
那燃烧的,仿佛是地狱之火。
钟法保看他又闭上眼,便伸手抬起他的脸,呵呵笑道:“干嘛闭上眼呢?先看看这些刑具吧,当年来俊臣创十大刑,可惜后世失传了,我可是查遍典籍才将它们复原。柳公公不想知道枚青当日受刑时的情景么?”他拍拍手,几个刑吏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搬出来,大约就是刑具。
黄俨的掌心都是汗水,他早就听说锦衣卫审犯人不问情由先是大刑伺候,现在自己要亲临观刑,而要受刑的又是清雅到不似凡尘中人的柳云若。他只觉胃里阵阵痉挛,情不自禁想开口喝止,却想起宣德的话,咽了口唾沫,只好大口喝水。
钟法保让侍卫架着柳云若,跟着他从一件件刑具前走过,他抚摸着自己的那些杰作,眼神爱惜珍重,仿佛是有经验地古玩商人鉴赏一件件稀世奇珍。
他跟柳云若介绍着:“这第一件,叫猢狲倒脱衣。是用一张铁皮做成的桶子,里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针锋。当初给枚青施刑的时候,将铁皮桶裹在他身上,两个刑吏一个按住铁桶,一个拖着枚青的发髻从桶中倒拉出来——呵呵,那小子本来挺白嫩的皮肉就被针锋划得一丝丝地绽开,血流如注,然后一个刑卒端了一碗盐卤慢慢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大约是很疼吧,反正我听见他狂叫一声就晕过去了。”
柳云若紧紧咬住嘴唇,他强迫自己不要睁眼,不要想象,不要颤抖,可是管不住钟法保那难听的笑声往耳朵里灌。
钟法保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说:“第二种叫作仙人驾雾,它可是与前一种刑罚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尝受另外一种痛苦。我们将枚青倒悬在一口煮沸的水锅上面,柳公公不妨猜猜锅里有什么?是满满一锅醋,锅盖一揭,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往他脸上喷,看他的样子,醒过来,却比昏死时更难受百倍。”
黄俨拿着茶碗的手一阵颤抖,瓷器碰撞出一些刺耳的声音。
钟法保却似没有听见,依然滔滔不绝道:“这第三种呢,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枚青背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灼碎,血珠与滚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开,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袭大红蓑衣,好看极了。真是可惜,他这个时候就招了,我本来还想试试下一种更精彩的,叫挂绣球。呐,就是这种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人的皮肉把那些小钩子挡住了,使劲一拉,筋肉都飞溅出来,活活地做了一些鲜红的肉圆子……”他无限遐想地慨叹了一下:“自从这道刑罚创立以来还没人试过,我好生遗憾,不知柳公公今日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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