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文臣们找到了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他们要为国除妖,要清君侧。他们要用柳云若的命,换大明江山的清平。
可是这一次,他是不是也要为了一个明君的名声,听凭文臣们的摆布呢?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这么多年的相处,宣德立刻就知道是黄俨。他握笔的手一颤,一滴朱砂滴在折子上,忙用袖子去拭,倒污了一大片。他叫了一声:“是黄俨么?进来!”又在那团污渍旁边写道:“此朕自污,卿勿惊慌。”
黄俨蹑着步子进来,低头跪下:“皇上。”
“他……”宣德忍不住开口,却发现自己不该表现得这样急切。
黄俨倒是明白皇帝的心思,安慰道:“皇上放心,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杖伤和鞭伤都没有伤到筋骨。大夫怕他醒来太疼,喂了安神的药,现在还在睡。”
宣德略放了心,睡了也好,锦衣卫的监狱,就是不受刑,醒着也不好过。如果可以,他也真想睡一觉,最好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仅仅一天,一切都已改变。今天早上他还满怀着柔情,抚摸着柳云若的脸,让他多睡一会儿。想着下朝之后,能够和柳云若一起弹琴作画,读书玩乐,心中便觉得安定满足。
他也曾隐约的担心,怕这样的日子不能持久,怕这样的幸福不真实,柳云若似乎始终隐藏着一些什么。他只期盼这平凡淡定的生活,能让他忘却了往事,爱上自己——却不知真相戳穿地如此之快。
柳云若摊开的书还在桌上,那是他们的承诺:三十年——柳云若说,我要的你已经给我了,我很知足。他拥抱着他,就是这个人,他爱的人,可是这个人始终在欺骗他。
宣德想,如果真的放弃他,会怎样呢?史书会记载他如何英明决断,执法如山,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会变成那样冷冰冰的文字,只有宣德这个年号,代表着一些辉煌的政绩,死后会得到一个冠冕的追谥。却再有没有一个人,能够亲手为他煮一碗元宵,能让他那样快乐。
连一丝丝的温暖也无。
他现在的痛苦和愤恨,是因为怕失去那快乐。
宣德叹了口气:“给朕冲壶浓茶来。”他打点起精神,开始在奏折上写“批红”。不能批驳,就只能委婉地劝,说案子牵扯赵王,责任不光在柳云若身上;说柳云若在自己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有训诫不严之责……宣德写得心里憋闷,他还是第一次对臣下低声下气。
他在和很多很多的人争夺柳云若的一线生机,仿佛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拔河,绳子的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手握国家法典,开口圣人教诲,他们有朋友可以谋划,有同窗、师生可以商议;而这一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他的心里只感觉没有尽头的寂寞。
宣德一直熬到快五更,才将那浩浩荡荡的二百多本折子全部批完,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已经快要断掉,眼前也是一片朦胧。被黄俨扶持着,脚步都有些踉跄地走到床边,闭眼倒下,却闻到枕头上有熟悉的气味。
属于那个人的气味,只有他能辨别的气味,那个人靠着他,天真的睡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也许不会再有。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他在黑暗中用被子堵住嘴,无声地让泪水涌出。从小他被教育,不能轻易显示喜怒,除国丧重典,更不能哭泣,所以眼泪对他来说是羞耻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是那样的疼。
后来的几天,送上来的奏折依然堆积如山。大臣们像约好了,要用笔墨和皇帝打一场拉锯战,反正他们都饱读诗书,都会引经据典,不愁写不出文章。而魏源等人甚至扬言,回避观望的只怕便是柳云若结交之人,使得本来还想帮帮皇帝的夏元吉等人也不得不附议。
从彰化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好。李时勉在调查赵王,但赵王拿准了他是皇叔,又不能动刑,先是痛哭流涕说他不该一时糊涂收了柳云若的信,再就是装傻卖痴一问三不知,将所有责任都推在了柳云若身上。案子没有进展,于是刑部又数次请旨内阁,将柳云若发给他们审理。
宣德恨不能把那些奏折本子撕个粉碎,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柳云若有这样深的恨意,不置之死地绝不甘心。他每天批折子批得两眼发花,连原先对柳云若那点恨意都被这极度的疲劳消磨光了,他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保住柳云若的命再说。
晚膳时候,太监将饭菜端进来,这几日他吃饭都极简单,根本没有功夫按规矩摆一大桌,都是几个小菜,随便扒几口饭。黄俨小声说了一句:“皇上,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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