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五次行刑侍卫换手的时候,柳云若又晕了过去。钟法保头上都见汗了,只好再次叫人把他泼醒,并且向第六轮上来的侍卫递去一个眼色,双脚又向外分开一些——这是宫中旧例,双脚外张便是示意杖下留情,不能把人打死。他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被大臣看出来,只怕一不小心柳云若死了,皇帝一定拿他陪葬。
其实这个时候打轻打重,对柳云若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下身早已麻木,没有了任何痛感。虽然被冷水泼得睁开了眼,意识却仍沉沉地陷在一片昏乱的迷蒙里,分不出清醒与晕迷的界限。那一声声响亮有力的报数,煎熬的并不是他。
那些围观的大臣早说不出什么感觉,一个苍白的少年,下身浸在血泊里,在粗大刑杖的击打下只有寂静无声地微弱颤动。这寂静有些脱离真实,似乎是不小心一脚踏到一朵玉兰花,柔嫩的花瓣支离破碎,流出的是红色的液体,依然是美,却让人内心惶恐毛骨悚然。他们不知为何,在春日的阳光下觉得冷。
“七十八。”
“七十九!”
“八十——”
喊到这最后一个数目,报数者将余音拖得很长,就在这拖音中,两只带血的刑杖重重砸在木台上,闷雷一般的声响,让值房中的宣德浑身软弱无力地坐了下来。
钟法保因为紧张,出了一头的汗,现在一口长气吐出来,才觉得全身凉嗖嗖的,心想就是让自己亲手操起棍子打人,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他又看了一下柳云若紧闭的双眼,赶紧提气喊道:“行刑已毕,列位官员,散——”
观刑的官员们都不想多说什么,似乎无法对柳云若同情,却也再说不出那些激昂的言辞,只好低着头潮水一样向端门涌去。
宣德隔窗眺望,两个侍卫曳着白布,将柳云若向宫门内拖去。有几个小太监提着水桶,开始擦洗地上殷红的血迹。清水泼上去血迹迅速扩散开了,颜色变淡,再用白布一擦,就消失不见,可是在宣德的眼里,却依然有块淡红色的斑点擦拭不去。如同身体受过的伤,即使皮肤能够愈合,却依然在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留下痕迹。
等大臣们走散了,宣德才能出来,所以他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太医们已经在给柳云若处理伤势了。首先冲入视线的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红,让宣德几乎呕吐。他强支着精神走到柳云若床边,一群太医看见他,慌忙都跪下行礼。
宣德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动,似乎要破碎了一样疼痛,他说不出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来。他在柳云若床边坐下,看到柳云若的脸却是平静而深沉,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
宣德伸出手抚摸他的脸,不顾有大臣在场,热泪盈眶,自从那天柳云若被带到锦衣卫监牢,他就被那种失去的恐惧包裹。这些日子各种巨大的压力让他疲惫到几近崩溃,直到此刻,这个人才终于又躺在了这张床上,终于回到他身边来了。
还好锦衣卫的那些掌刑侍卫训练有素,臀腿上虽然打得惨不忍睹,但都是外伤,没有损伤筋骨,太医用了最好的药,说是一个月内就能痊愈。比较麻烦的是手,关节处软骨断裂,宣德问能不能恢复,太医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把握。
几天来柳云若一直昏迷着,还好在受杖前服了药,不至于毒血攻心。却也因为外伤太重,高烧不退,即使用冰块来敷也没有用,嘴唇烧得干焦,一阵阵地颤抖抽搐。
宣德几乎不敢离开他身边,太后来看了一次,叹了口气,也没有劝什么,只让在柳云若房中给宣德另置了张床。可是黄俨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皇帝伏在柳云若枕边睡去,多日没有修理的胡子和暗黑的眼圈,让一贯注意仪表俊美轩昂的皇帝似是老了十岁。
柳云若在几天后的傍晚睁开了眼睛,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连一点点光线都觉得两眼刺痛,不得不再次合上。那一闪极其模糊,却有熟悉的感觉牢牢抓住他飘忽的意念,让他不肯就此放弃,而是努力聚集起神志与力气,再次睁开眼,几个虚无的影子晃动了一会儿,终于凝聚成一个清晰真实的形象。是宣德憔悴的、沉睡中的脸。
他还想不清楚事儿,只觉得无限的怜惜,本能地想伸手抚一下,稍稍一动,感觉到手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才发现两只手上都打了夹板。受刑时的情景立刻被拉回脑海,原来有些东西是注定失去的,他的心中稍稍一惊,随即平静下来。这里已不是幽暗的监牢,也不是阳光刺眼的西内禁苑,这里是乾清宫,宣德照顾他的地方。
宣德听到声音,猛然惊醒,怔怔地看着柳云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他抚着柳云若的脸轻声道:“你醒了么……吓死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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