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轻轻吹着粥,喂到柳云若口中,看桌上的盘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猕猴桃,又剥了一个喂他。他这几日对做这些事已经熟练了,倒不是他比太监做得好,只觉得自己能亲手照顾他,有种不曾体会过满足。
他是在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对待一个全新的柳云若。现在的柳云若对他来说只是个受伤的、需要照顾的孩子,这里没有皇帝,没有叛臣,脱去浓墨重彩的面具,他们也只是需索着感情的普通人。
三天后秦倌儿他们回到了乾清宫,见到柳云若都是眼含热泪,想哭又不敢哭。柳云若料来他们吃了不少苦,内心歉疚,安慰他们:“是我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他没说完,一群孩子同时失声痛哭,秦倌儿膝行着上前两步,望着柳云若的手抽泣道:“柳公公,你的手……”
柳云若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
灵倌儿更是比别人伤心几分,哭着道:“公公……我听说您被夹手指,还被廷杖……真恨不能替了您……”
柳云若眼眶一热,不过几个未懂事的孩子,只因相处的日子久了,便有如此深情,让他无以为报。宣德那一份浩荡的恩慈,更是重得似要将他从前的记忆统统压垮——这些都是他生命里注定的亏欠。
几天后柳云若搬出皇宫,宣德处理完政务后过来,两人一起在竹屋里看书。从宣德二年就开始撰写的《帝训》二十五篇即将颁布天下,宣德亲自执笔修改。两人各自对着一堆书,过一阵儿宣德就转过头,叫云若,或者是倒一杯茶喂他,或者拉起柳云若的手,轻轻摸索。他的神情是那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柳云若却读得懂里边的珍惜。
柳云若开始学习让自己疏懒,每日除了看书,在园子里漫步,便是看秦倌儿他们玩耍。离了规矩重重的皇宫,脱下宦官服色,连这些小太监们都似恢复了孩子天性,钓鱼种菜放风筝,玩得不亦乐乎。看着他们绕着篱笆追逐奔跑,汗水在粉红的脸上闪烁晶莹的光泽,让人无法相信他们是已经残缺的人群。原来若有爱,众生便可平等。
宣德进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音乐,似乎是笛子,却不如笛子呜咽悠扬,暗暗有些奇怪,柳云若的手还不能操纵乐器,这又是谁?转到竹林的那一侧,就看到了让他心醉的画面,秀颀的青衫少年靠在苍翠的湘妃竹上,拈着一枚竹叶,低着头专心地吹奏,衣袂与竹叶幻化成一色,无风自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宣德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独倾心于他,这种美丽超脱凡尘之外,即使是帝王,面对他也不曾有任何优越感。
柳云若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一笑,宣德走进竹林,看到他拈在手中的竹叶,有些惊喜:“你的手好些了?”
柳云若试着动了下手指,已能弯曲到半环,他点头道:“疼痛轻得多了,只是还使不上什么力气,操控不了箫管,只好摘片叶子玩玩。”
宣德接过他手中的叶子打量着,十分好奇:“没想到一片叶子竟然能吹出那么动听的曲调。”他学着柳云若的样子放到唇边,鼓足了劲儿,却只听见“噗噗”的吹气声,连一个音调也吹不出。
柳云若不禁莞尔:“这又不是吹唢呐,别用那么大力气,这样——”他又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轻轻一过,便是一串动听的音符,道:“唇开一线,将气轻轻送出。”
宣德又试了两下,虽然吹响,却极为难听。一抬头见柳云若满眼都是俏皮的笑,禁不住胸口一热,忽然扔掉手中的叶子,揽住他的腰,在他唇上深深吻下,含糊着道:“什么是唇开一线,你教给朕……”自从柳云若受伤两人就没有过这样亲热地接触,他对他的渴望,已不仅仅是心中的思念。
竹叶在春风里飒飒轻响,柳云若在宣德温暖的唇下温柔的沉沦,他不知为何,心中有淡淡的怅惘。
忽然背后“哗啦”一声,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连忙分开,转头去看,原来是一只大风筝坠落在竹子上。秦倌儿和明倌儿跑过来,看得皇帝和柳云若,吓得扑通跪倒,眼中有惊惧,却止不住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宣德本来有些气恼,却见柳云若笑着走向那风筝,抬起手臂,似是要摘下来,忙上前一步道:“朕来——”他费了些劲才将那缠绕的线从竹子上解下来,柳云若凑上来一看,笑道:“满漂亮的,是线系低了,稍往上调一点,就不会栽下来。”
宣德将风筝递给秦倌儿,笑道:“今天饶了你们,以后多长点眼色。”
秦倌儿忙谢恩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见一只大凤凰在天空升起,这次却是稳稳地扶摇直上。柳云若抬头微笑着,他的青衫和黑发都在阳光下闪烁光泽,宣德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悠然。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坦然,让他有不受任何拘束地适意,他万分庆幸,原来柳云若那受尽摧残的身体里面,包裹的仍然是水晶般单纯脆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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