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若望着太子,有些惶恐,轻声问:“能让我抱抱么?”这孩子由太医带进宫后便是无价至宝,被无数的奶娘、宦官围绕,他的身份尴尬,还从没有机会抱过他。
宣德毫无芥蒂地递给他,笑道:“你当心,怪沉的呢!”
柳云若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是捧在臂弯上,生怕自己的胸骨会搁着他。那肥嘟嘟的肉团在他怀里扭动,身上有着婴儿独特的奶香,柳云若望着那张小脸,大大的眼睛,眉毛的颜色已如成人一样深,他是如此轻易地就可以找到那个人的轮廓。
小太子毫不怕生,自从出生起他就有被保护被尊重的安全感,他在柳云若怀里竟笑起来。一伸手抓住了柳云若的领子就再也不肯松手,又摇头晃脑把唾沫沾在柳云若胸口,非常地高傲和霸道。
柳云若只觉得眼眶酸重,几乎要坠下泪来,他所有的努力,生的意义都在这个孩子身上,期盼着他快快成长,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一些事。现在面对这天真的笑,似是未曾得知人世间的任何烦恼,他猛然觉得自己的残忍。将来有一天告诉他,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场阴谋,是一场政治斗争的工具,让他生生割裂开数年的亲情,去面对一份不共戴天的恩怨,一方是血缘是情,一方是教养之恩,左右为难。
也许他的责任,该由他自己来完成,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避开他的苦难,没有负担没有缺陷地活一次。
那天宣德走后,柳云若将灵倌儿招至书房,灵倌儿脸上还是一片欢喜,兴冲冲道:“我和明倌儿钓到一条大鱼,咱们晚上烧西湖醋鱼吧,您上次配的那个酸甜汁真好吃!”
柳云若缓缓转过头,脸上静如止水,灵倌儿愣了愣,问道:“先生,您有事?”自从搬出皇宫后宣德不许他们再称柳云若公公,他似是要尽最大努力来抚平那个创伤。柳云若一直在教这些孩子们读书,他们便叫他“先生”,外面的世界再多冷酷,他们在这里依靠皇帝特殊的关爱,营造出一片其乐融融来。
未尝不是一种掩耳盗铃的逃避。
柳云若眼角扫了一眼窗外,远处是两个孩子在摘葡萄,一边摘一边往嘴里送,他轻轻拉上窗子,屋里立刻黯淡下来。他向灵倌儿走进一步,低声问:“郑王爷那边儿还有信儿么?”
灵倌儿的吃惊地望着他,盛夏的午后竟打了个寒战,颤声道:“您……要干什么……”
柳云若淡淡道:“不干什么,就是问问,难道这么久,王爷竟没有和你联络过?”
灵倌儿咬咬嘴唇,声音细若蚊蝇:“我告诉他,您已经不管这些事了……”
“哦?”柳云若的眉心稍稍一蹙。
“王爷就藩后派人问过您的情形,我说您的伤没有好,皇上看得很紧,没法和他通信。”
“就是说,你现在有办法把信送到卫辉去?”
灵倌儿又是一颤,乞求的眼中含着恐惧:“先生,难道你还要……”
柳云若将手指伸屈几下试了试,他这几日已勉强可以提笔写字,叹了口气道:“帮我研磨吧,我写封信给他。”
灵倌儿望向他的眼神简直是绝望了,扑通一声跪倒,膝行几步抱住柳云若的腿叫道:“先生,收手吧!您不能再做了,现在难道不好么?您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流出泪来,哽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柳云若缓缓擦去他的眼泪,现在是很好,好得他若自私地沉溺在其中,便是对那个人的罪孽。灵倌儿不知道过往,也没有看到过汉王鬓边的白发,他无法理解。不理解他为何一意孤行,在几乎送命后还不知悔改,不理解为何宣德对他那样的好,他却没心没肺地不知回报。
像灵倌儿这样的年纪,即使见过一些纷争,终是无法领略,有些记忆,是永恒的,无法被酷刑摧毁,无法被时间消磨,亦无法被更强大的情感替代。所以不管他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美好,那记忆总是将他向黑暗之中拖拽,无可逃避的力量,也许他真的是在自寻死路。
那年秋天朝廷突然接到奏报,南京和凤阳同时发生地震,据南来官员的描述,这次地震极为凶猛,天空中是黄尘与暗云一齐翻滚,风雨和闪电同时大作,地上民房与官宅随着大地婆娑,到处是高房危楼轰然倒塌的声音。
南京是第二国都,凤阳又是祖宗陵寝所在,发生这样的天灾意味着国基不稳,从理学家天人互应的道理上讲,这是皇帝失德于民,招致天怒的启示。宣德无比震惊,和满朝文武商议之后,决定让在京官员上书评议自己当政三年以来的得失,一面让南京和凤阳的地方官员安置灾民,一面尽快筹备南巡事宜,宣德要亲赴南京凤阳叩拜祖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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