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静静地站着,静静地说着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说的这些事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然而宝相龙树却能够感觉到缭绕在师映川身周那种无可名状而又森然寂灭的气息,那是一个无形的漩涡,里面扭曲着不堪回首的记忆,师映川望着身边男子的眼睛,他凤目微眯,红色的瞳孔仿佛满是血污,永世也不能复原,淡淡道:“而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么……宝相你曾经听我说过的罢,大光明峰有一部《太上忘情诀》,事实上那便是赵青主所创,当年他暗中自创此法,我想,到后来挥剑断情,将我斩于剑下,便是彻底成就他太上忘情之境,功德圆满之时。”
海上风浪依稀,宝相龙树的身体仿佛僵住一般,动弹不得,师映川微微闭目,封住眼里闪烁着的那变幻不定的光芒,他仰头迎着冰冷刺骨的海风,表情冷淡而傲慢,喃喃道:“以世间第一人来作为自己的磨刀石,赵青主此人,我是真心佩服的,我自问做不到他所做的一切。宝相,你知道么,复仇其实往往并不是真的为了利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为了心里痛快,只为了这一个痛快啊……”
一只手抓住了师映川冰冷的手,缓缓握紧,师映川睁眼看去,就见宝相龙树面色平静,道:“我会帮你,帮你实现你的理想,帮你……复仇。”师映川长眉微挑:“复仇么?那是我和那个人之间的恩怨,我会亲自了结。”宝相龙树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凝视着师映川的面孔,毫不掩饰眼眸深处的冷酷,一字一句地道:“映川,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骄傲无比的男人,那种想要亲手复仇亲手夺回一切的想法和尊严,但是你也要理解我,理解我宝相龙树作为一个视你更重于自己性命的男人所做出的决定,我必须要让所有伤害过你的人,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这是一个男人斩钉截铁般的誓言,师映川听着,笑了笑,终究开口道:“……也好。”这时远处一条黑色的巨舰上,有人蓝衣猎猎,向这边看来,是宝相脱不花,师映川就道:“姑父现在和你怎么样了?当初逼他效忠于我,扶持你上位,也是不得不为之,只是我不希望因此影响到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宝相龙树叹道:“还好罢,父亲并没有责怪我,只是我自己总觉得有些愧对于他。”师映川合上眼皮,平静道:“也许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在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说这些话的时候,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连江楼看着面前与那人五官相似的俊秀男孩,道:“……你是想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整个人空明而冷漠,肌肤洁白,实在是英俊得有些近乎死板,那种特殊的气韵,令他看上去几乎不太像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尊石雕,他的态度很平和,甚至勉强谈得上温柔,然而不知为何,年纪尚小的师倾涯却觉得有些寒冷,不自觉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似乎这样就能温暖起来,连江楼伸手抚摩着男孩的头顶,就像是二十多年前对那个孩子所做的一样,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父亲是个骄傲的人,当他说话的时候,他要整个世间都必须听到他的声音。”
连江楼的声音很淡,淡得就像是一杯白水,其中没有情绪体现,师倾涯努力回想着脑海里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脸上就流露出敬畏与向往之色,但男孩很快就神情微微黯淡下来,他低声道:“师祖,难道师祖和父亲之间,就没有和解的可能吗?”他抬头,小心观察着男人的脸色:“其实如果我们断法宗……”
话刚说了半句,就已经被打断,连江楼脸上的神情无限宁静深沉,却又浅淡如一泓清溪,阳光中,显得恬淡而安谧,他平声道:“我与你父亲,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
师映川在蓬莱停留了两日,随即返回大周,其后兵雪融化,冬去春来,自是战事又起之时。
驿路两旁已是春草吐绿,偶尔可以见到有野兔之类的小兽匆匆穿梭在草丛灌木当中,道路上一驾黑色青幄马车匀速而行,驾车的车夫眼神稳利,不时有精光闪烁,显然是内家高手,不同于一般马车的笨重,这辆车子很是轻便精致,车窗上挂着纱帘,似透非透,可以看到里面一个端坐的身影,但若要再看分明些,就不能了,车厢内那高大身影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偶尔掀开帘子去看一看沿途的风光景致,只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泥雕木塑一般。
马车在路口一处茶棚停下,车夫下去找了一张空桌,将桌面和条凳都用力擦拭了一番,这才要了一壶茶水,一盘馒头和一只肥鸡,自己又在旁边占了一张桌子,要的也是同样的一份吃食,这时车厢打开,里面的人下来,淡青的袍子上面云纹垂流,那人身材高大挺拔,过来坐下,脸上的青色面具遮住脸孔,只露出嘴和双眼,一时东西送到桌上,就默不作声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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