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说的自然不是宝相龙树,而是当初的丞相拓拔白龙,他与宝相龙树并肩站在窗前,细细说着话,他其实有心里话想要对宝相龙树说,然而从始至终都只有师映川一个人的声音,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宝相龙树并没有回答哪怕一句,师映川微蹙起精致的眉峰,纵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单人演绎,但这样的滋味,没有人会觉得很好,他让宝相龙树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熟悉无比的人,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柔和之意,是了,样子一点没变,然而,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这样一具躯壳,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宝相龙树么?曾经那些温柔体贴,调笑风流,以及百死不悔的痴情与坚定,一切的一切,统统不是此刻眼前的这具完全受人驱使的肉身所能相比的,尽管这个身体没有任何损伤,看起来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师映川深深知道,那个痴爱着自己的男子,早已灰飞烟灭,在这个时候,只能做一个听众,而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一声‘川儿’了。
一时间师映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淡淡疲惫之意,这种认知打乱了他原本恬淡的心境,再没有丝毫心情去继续赏雨,他轻轻摸了摸宝相龙树仍然富有弹性和光泽的脸,一双血色美眸像是在燃烧,哂道:“是我贪心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限,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你既然已经解脱了,我就应该恭喜你才对,我是不祥之人,只会给你带来不幸,不过,这些年有你在身边,我可以不必有任何顾虑地时常对你说说心事,倾吐一下,这让我放松了许多。”
如此说着,师映川就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宝相龙树还在,两人就像现在这样一起看雨,宝相龙树望着外面的雨幕,就道:“川儿,我这个人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目标,我只想做一个对你有用的人,可以帮得上你,为你分忧,偶尔能够像这样和你安静地站在一起,赏赏雨,聊聊天,我就觉得很满足了,这样的幸福于我而言,胜过拥有整个世界。”说这番话的时候,宝相龙树的语气平和,脸上带着的笑容是除了心爱的人以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看到的温柔--那曾经刺痛人心的温柔啊!
殿外的雨仍在下着,师映川两手扶在窗台上,呼吸着潮湿微凉的空气,他的双眉黑而长,那么地修直而秀逸,鼻子又高又挺,似乎隐喻了内心深处那决断冷酷的性格,而眼中是一如既往地坦然,他淡淡道:“如果你还在,你一定会让我杀了连江楼的罢,当年你就试图杀了他,其实我知道我应该彻底毁灭他的,但是当我直视自己内心当中的种种情绪变化,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是一种没有道理的东西,如果他彻底湮灭,我的心也会被随之撕碎……呵呵,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屠夫魔头,为了达到目的,哪怕牵连无辜,哪怕为此害死许多人,哪怕生灵涂炭,我都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我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妇人之仁断然不可取,可我偏偏在有些人的身上,就做不到这一点。”
恍惚中,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他深埋于记忆当中的男人,无论是作为宁天谕的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对方,手足无措地迎接爱情的到来,一开始他都是以为世间际遇如此美妙,然而到后来,他又都发现原来是自己错了,那不是美妙际遇,反而是命运的无情捉弄,真相如此残酷,又如此冰冷。
瞳内有红色涟漪微微泛起,师映川眼中迸射出精光,仿佛是有两簇火焰在燃烧,那洁白的手指按在窗台上,一时间不禁微微用力,随即他又松了手,有点自嘲地道:“一开始,我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我才明白了,原来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一个逐渐学会麻木的过程,学会自然而然地面对一切痛苦,学会自然而然地抹平一切心结。”忽又一哂:“你看,我怎么又想起他了……”师映川说着,回头对宝相龙树无奈一笑:“你应该理解的罢。”
宝相龙树不说话,师映川也没继续说下去,两人静静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开口换了话题,不再作儿女情长之语,双眼沉沉如无尽深潭,只道:“宝相,你从前早早就对我说过,晏勾辰此人野心滔天,心机深沉,要我早作打算,其实以我如今的修为,不是不能杀了处于重重高手保卫之下的天子,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这个天下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天下了,当初多年的混战,加上后来破釜沉舟的瘟疫爆发,很多地方都是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之极,所谓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完全不是夸大,尽管这几年有所恢复,但也薄弱得很,没有数十年的工夫,是难以恢复元气的,根本再经不起动荡,我虽然不是心软慈悲之人,但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我没有这个兴趣,所以,一切就都交给时间罢,文火慢炖,渐次蚕食,终有水到渠成那一日,软刀子有时候才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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