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个骗子。它总是把痛苦变得模糊,然后给它蒙上怀旧的光。夕阳之下,绞刑架也会变得温情,看上去不再那么罪不可赦。
据说人老了就爱想起从前的事。柳南蕉二十七岁,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他的人生不再有什么微弱的期盼,也不会再发生什么重大的改变了。他不会结婚,可能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伴侣。新买的这套小房子有贷款要还,研究所的假期也有限。家人存在感薄弱,几乎已经完全淡出了他的生活。
他的一生或许从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重要的人总会离开,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而他已经习惯了。
寂静的夜晚,蝶尾在圆缸中悠游。柳南蕉靠在客厅狭小的沙发上,看着一本旧书。他有不少这样的旧书,多是些伤春悲秋的诗词。颜淑歌似乎很爱看这类的东西,仿佛能从那其中找到许多安慰。六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在某个暖洋洋的日子里,靠在母亲怀里,和她一字一字地念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他怅然放下那本书。不知怎么又想起谢霖。
谢霖也是故人啊。
手机猛然响起,柳南蕉的手抖了一下。他合上书,盯着屏幕上的来显看了一会儿,又扫了眼桌上的日历。铃声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最终还是接了电话。
是父亲。继母的亲戚要来D市看病,想借住在柳家。
但是房子已经租掉了。柳南蕉说道。那边离我单位太远,上班不方便……是,我是一个人。但让外人住我这里不合适。
那边的声音有些不快。但柳南蕉仍然坚持着:不行。这是我自己的家。
父亲仍然不肯放弃。柳南蕉揉了揉太阳穴:在这边要停留多久?不行让他们住宾馆吧……我出钱也行。
电话挂断了,疲惫与厌烦涌了上来。总是这样。继母是不会同他来说的,所以总要父亲出面。柳父不是个好父亲,但他好歹也养大了柳南蕉。大学念了七年,一个月一千生活费,从没断过。虽然出国留学的哥哥,一年要花四五十万。或许是要弥补对柳南蕉的亏欠,D市的老房子大二便更到了柳南蕉名下。继母对此颇有微词,因为那套房子虽然有了年份,但地点是很好的,这些年升值升得出乎意料。
身体的事,柳南蕉找机会和父亲提起过。柳父先是不信,后来却是沮丧。柳南蕉高中就不在他身边了,多年来都是保姆在照料。当初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很大期望,想要送他出国。但柳南蕉不肯。父子两个就此闹翻一次。后来便彻底疏远了。他对两任妻子各有亏欠,获知真相后,亏欠的人里又多了一个小儿子。这件事对柳父打击很大,但他很快从打击里振作起来,打算让这件事烂在父子两个的心里。
大家都不做声,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丑事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人生走到了柳父那个位置,名誉实在太重要了。
房子其实是封口费。
柳南蕉心知肚明,彻底断了最后一丝念想。何况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已没有证据。关起门来发生的事都是这样,受了再大的委屈,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都是命。他认。
然后他又忍不住想起谢霖。谢霖的字典里好像没有认命和忍让这类的词。那个人命好,家境优渥,从小一直作天作地,要什么有什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求而不得,有委曲求全。若谢霖与他易地而处,只怕绝不会忍。非但不忍,还要鱼死网破。
不。柳南蕉模糊地想着。如果是谢霖,这一切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小时候的谢霖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惹恼了他,什么都有可能。他这样想,心头隐隐有一点快意,仿佛真的看到小鬼似的谢霖撕掉了继母脸上的面具,把那恶妇狠狠地报复了一番。
笑过之后又很悲哀。他其实很羡慕谢霖,一直都是。
但都结束了。笔记本亮了,是邮件提醒。柳南蕉点开看了一会儿,又烦躁地合上了电脑。
自己其实一直都很软弱。尽管总是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事实。他在所有可以反抗的时候都选择了忍耐。在所有可以前进的时候都选择了退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软弱罢了。多年来一直无法放弃赵一铭其实也是软弱,因为他害怕自己放弃了,就不会再遇到比赵一铭更好的了。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潜在的伤害者,只有赵一铭不是。
但是到头来。这软弱伤害到的只有他自己。
他抱头在沙发里坐了很久很久,最后重新打开电脑,开始读那封邮件。所里有个海外访问的机会。
柳南蕉在沙发上坐了半宿,终于还是回复了那封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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