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出去看看。
继母的亲戚对他似乎有看法。柳南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礼数是周全的,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厌恶也是真心的,只不过没办法表现在脸上。偶尔受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刺,他也都忍着。没什么忍不了,从小到大他就这一门功夫练得纯熟。
人在洋洋得意的时候嘴巴就会松。柳南蕉也知道了继母这些年利用父亲的关系做下不少事。但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不管最后是万事平安还是东窗事发,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们的蠢和恶不要打搅到自己的生活。真冷血,他在心里想着,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海外申请存在一些竞争。有相熟的老同事暗示柳南蕉早点把签证办了,这可能会在最后评分时带来一点微弱的优势。去领事馆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大学的同学,许久未见,坐下来聊了一会儿。结果第二天谢霖就发了信息过来,问他是不是要走。
文字上看不出语气。柳南蕉吃不准谢霖脑子里在想什么,干脆什么都没回。结果下班一出研究所,就看见谢霖那辆熟悉的黑车停在门口。位置堵得太正,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车门开了。谢霖看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柳南蕉踌躇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下班时间路上很堵,他们只得花掉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彼此沉默。最后谢霖在一个僻静的街区停了下来。十月,这个时间天已经暗了,路灯昏黄地亮着,仿佛萧索的秋意。
柳南蕉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哪里。时间过了太久,记忆有些模糊,而这里也不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是向我收两块钱。”谢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我记得。一百的新钞。还把我的手划了个口子。全班收上来的钱都找给了你……你很不开心,因为都是零钞,而且很旧了。”
谢霖笑了一下,似乎被呼吸呛到,咳嗽了一阵子。好久,他的呼吸恢复正常,慢慢说道:“真的有那么想摆脱我么?连和我呆在同一个城市,都不愿意。”
柳南蕉没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也许还是不说话的好。
谢霖等了一会儿。只看到柳南蕉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他的手边:“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还你钱。”
车里光线很暗,但他还是看到,谢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人扭开脸,半晌才开口,声音有点发抖:“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这个了。可就连这个……你也不肯要。”
柳南蕉不知怎么,也有些难过。
谢霖一直没有回头看他。那个人的身体慢慢开始发抖。
他不忍心再看,只得同样扭开了头。他从不知道谢霖是会哭的。
“算了。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也是。”谢霖抽了下鼻子,重新发动了车。
柳南蕉感觉自己的心脏抽动了一下。他讲过和谢霖一模一样的话,对赵一铭。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知道赵一铭和女友同居,还得和那人一起策划给他女友生日惊喜的时候吧。他那时候……真的也是伤透了心。
兜了一大圈,车最后停在了小区的门口。谢霖这一次没有为难他,车门主动打开了。柳南蕉不知道该说什么,逃一样地跑了下来。他习惯了谢霖又臭又硬的脾气,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害怕这个人的眼泪。
谢霖什么都没说。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马路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冷风把柳南蕉吹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追逐的和追逐自己的人都离开了。往后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霖是爱自己的吧。柳南蕉模模糊糊地想。他很想否定这个念头,但是那发抖的背和通红的眼睛始终在停留在眼前。他早已习惯了蜷缩在痛苦中,却从没想到,看到别人难过也是如此悲伤的事。
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其中的酸苦啊。看到那一切,就像是又一次看到得不到希望的自己。
那天他在小区门口站了很久很久。隐隐约约想着谢霖会不会回来,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看着走开了,其实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望着。
但是这一次没有。
他低下头,一股自我厌恶涌了上来。
他自己,或许才是最坏,最冷血的那个吧。
第6章
直到很多年后,谢霖想起高中,总有些低沉。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段时光,焦虑和压抑贯穿始终。在那之前,他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依赖于纯粹的本能。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必考虑太多后果。但从某一刻开始,他发现忍耐与隐藏的能力与生俱来,根本无需学习。他是谢磊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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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