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成长之地是一条窄小弄堂,那里所有事物都能引发战争,人人都是刺猬,都是豪猪。他用许多年从弄堂里走出来,又为一场病,回去了。
“侬……”他终于砸光了能够到的所有的书,散尽突如其来的怒气,低声笑道:“唱戏文的都是猢狲精一样的东西……侬唱来听听。”
“沈先生要听什么?”邓月明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嘴角砸出一块淤青。沈文昌立刻想到:日本人喜欢凌虐后的美人。他向来以日本审美为荣,于是席地坐下,细细品起邓月明的落魄:“随侬便。”
邓月明躺在书堆里,缓缓舒展开身体,水光潋滟的对他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他唱他少年时,生在钱塘,随他大哥哥去观白洋潮,夜里住临江的酒楼,请余杭来的清官唱歌,开口便要出十两纹银。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唱他封了狐山,带六个铜板,穿一袭青袍,出钱塘去历红尘。夜里住宿土地庙,流萤飞在神明的泥塑间。屋外夜雨不停,仿佛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是哥哥姐姐们来找他,来带他回家。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邓月明痴痴的唱着,调子缱绻缠绵,像是几百年的红袖添香。唱却是唱了悲欢离合总无情。
“你家在哪里?”沈文昌突然无头无脑的问一句。
邓月明停了歌声,笑答他:“蒲柏路94号。”不是狐山了。
第14章
沈文昌疯疯癫癫病一场,病好了继续按着邓月明闹,玩的心满意足,生出要养外室的念头。他在兆丰公园一带有栋小楼,带一个院子,四周无人,原住客统统进了集中营,正好用来做藏娇的金屋。他向来是自诩行动派,于是有了念头,便要立刻带着邓月明去买衣裳首饰,要做出养外室的样子。
邓月明与沈文昌出门,穿的还是沈文昌的衣服,略为空荡的挂在身上,又套一条挽起裤脚的西装裤——一看就不是自己的。他被沈文昌牵进金门服装店,摇身一变成沈先生的乡下阿弟,是来南京探亲的。漂亮的乡下小伢进了金门服装,乖乖抬起手臂给老师傅量腰,细而韧的一把,量出来二尺一还不到。沈文昌看着很满意,他想:这是我的男人。
邓月明在店里定一件月白古香缎长衫,一件水绿麻纱衬衫,鸦黑夏布裤。沈文昌叠着腿做一边看巴黎时装杂志,招手叫伙计过来,细细问了,又给他定下一套米白西装,手肘钉俏皮的小鹿皮,配淡灰领带。他想或许将来可以带邓月明去牌局,就站在一旁给他看牌,软一段不到二尺一的腰,靠在自己座椅背上——和别人是不讲话的,是只对自己温香软玉。
量衣老师傅量好尺寸,邓月明回来立道沈文昌一旁,透过沈文昌肩膀看杂志。
“我给你定这件。”沈文昌翻西装给他看:“现在这个年纪穿的靓点,不然以后年纪大,就没机会了。”
“谢谢沈先生。”
“你有没有看上的?”沈文昌又问他。
“没有。其实衣裳好,我也不定有机会穿。”邓月明讲。
“怎么没机会?青年人有的是机会。”沈文昌拍拍邓月明手背:“我以前也总觉的……有些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现在却都是遇到了。”他又想起了他穷困的少年时代,想起自己年轻时,是从来没想过定巴黎衣裳的。然而邓月明对他的成功学是毫无感触的,只是弯腰蹭了蹭沈文昌的脖颈,当自己是个心性年幼的弟弟。
“你倒是买衣服……很忠厚。”沈文昌摸摸他的头,苦笑着讲到:“安妮定衣服真是……我们的审美简直永远不同步,太刺激!”他忽然想起白珍来,想起白珍对衣裳的可怕审美。
白珍不仅喜好买新奇摩登衣裳,还喜欢做自我设计。她有时会爆发突如其来艺术灵感,翻箱倒柜的找出一条宝蓝黄边丝巾,就着黄澄澄的金项链,把自己裹成一位异域女郎,仿佛是从千百年前的西域而来——波斯,罗马,甚至是埃及,殊不知那时的男女青年,都喜着白衣。她还给家里裁缝挂电话,催其速速到来,把自己的服装设计图推过去,叫他做出来。白珍的衣柜里自然是挂满了千奇百怪的衣服,毛呢配东洋棉布,提花的葱绿蜀绸镶蕾丝,还有仿古希腊的夏布长袍,用一根金色的腰带坎坎系牢。衣服往往穿不去,却又件件都有“特殊意义”,件件都是灵感突来的结晶,因此长年累月的占据衣柜,势必要将这种太为超前的摩登,熬到属于它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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