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沈文昌面上不动,心里楼梯碎成一地,人往悬崖坠去。夜雨如影随形,像菜市口的血滴——不过是因为心虚。
“啊……”白珍试着讲话,开口却只成暗哑的碎语。她清了嗓才讲出话来:“茜茜……passed away.”
她用英文词,恍然间讲出来,没有中文的真切感,仿佛人还在。
“怎么会?”沈文昌面上惊奇了,心里的楼梯却登时铸好,人缓缓走到地上,脚踏实地,安稳了。
“我总觉得她昨天还在参加读书会。”白珍躺回摇椅里,夹烟的手垂在摇椅下。沈文昌现在是个听故事的心态,把蚊香盘踢到阳台上来。他的影子被屋里吊灯照出来,铿锵的横在瓷砖上,却又混着一圈圈荡漾的电风扇阴影,像回光返照前的走马灯。
白珍在走马灯里讲一个亡魂的故事。
“她先生在外面养舞女,居然要带到家里来。她和我哭,我劝她离婚……现在离婚不算什么的。她家里人不让她离,让她和我断关系,讲我毁人婚姻。她也怕离了从今往后要做黑人……其实现在离婚不算什么的……”
“那时筱家一出事,立刻就让她结婚,生怕别人知道她恋过筱为。其实谁不知道……可筱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用她先生的剃须刀片,人泡在浴缸里。眼见人要不行了,要送到医院去,他先生还拦着人不让进浴室,要老妈子进去给她穿戴整齐。”
“我有时候想……或许这就是命运,都是突如其来的。仿佛昨日还在欢笑……我大哥哥二哥哥也是,茜茜也是……甚至是筱为……文昌,我有时候觉得你残忍。”
“嗯?”沈文昌并不反驳。
“她永远爱着筱为。”
“珍珍,你不讲道理,她不爱筱为,就不会自杀了吗?”
“她不爱筱为,就不会知道爱情的模样。无知的人总是最为坚强。”白珍对着夜雨幽幽讲起。雨下是墨绿的花园,是黑暗的深海。沈文昌抽掉她的烟,反手扔到深海里。
“她不爱上筱为,也会爱上别人。该知道的滋味,总是会知道。”他抱起白珍,白珍蜷缩在他的怀里:“杀筱为的不是我,是国家机器。”
“该死的时候,也总是要死的。”他心里想。
“文昌,我爱你。”白珍哀伤的讲到。
“我也爱你,珍珍。”沈文昌无限温柔的回答她:“你不要怕,你我都知道爱情的模样。”
白珍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沈文昌把她放到放到床上,开出橙色的灯。她的面容被镀上一层灯光,像一具墓碑上的铜像,目下有铜绿,是一种凄然的美,独自沉默在雨中。
有一段时间,沈文昌喜欢逛公墓,在一个远离家庭,远离社会的寂静之地,与石像亡者为伴,看一整天的书。他看墓碑,像女人看橱窗,都抱有一种猎奇的心思,不过更为隐秘。于众多的先考先妣中见到一个夭亡少女,会隐隐的兴奋,因为看到了稀少的新情节。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墓碑做成书的形状。他坐在墓碑旁,看租来的《火烧红莲寺》。
他端详白珍,像是端详许多年前遇到的夭亡少女,端详一种寂静的,惆怅的,凝固在时间中的美。
后来白珍在巴西,写自己的回忆录:“他那晚看着我,令我悲伤而快乐。我非常喜爱那样的眼神,那样的他,像是我与他的初识——我坐在汽车里,他是迷惘的少年人,递给我一块手帕——我与他一同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窗外下着雨,夏虫却依然在鸣叫,“吱吱吱吱”恍恍惚如时钟的计时。她的咖啡林影影憧憧,海上的风带来北半球另一个国度的消息,她站在海边,想分辨出黄浦江的气息。
可她寻不出来,因为格了太多的山与海。
那时白珍年纪已经很大了,有一个儿子叫约翰.斯蒂文,圣人一般的名字,随父姓,接受过洗礼,却是完全黄皮肤黑眼睛。约翰没有继承白珍的遗产,独自移民去了西班牙,和一个当地女人结了婚,老来得子,抓阄取一个名字,叫做安德烈。
白珍从来不对别人讲起约翰的生父,而约翰的生父却占据了她回忆里大半的篇幅。
那是她爱情的模样,写在永世不见的热带国度。回忆录也从未面世,随她遗愿,与她的骨灰一同埋入白家宁波的祖坟。
约翰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其后一生都在西班牙,没有回巴西,没有去中国,仿佛是在冥冥之中为他的生父报仇。
“我住在巴拉那,用许多年,才学会一个词:‘不与夏虫语冰’。学会的也不是它本来的意思,是字面意思。这里的人不懂下雪,终年穿一件短袖。我与一只蝴蝶讲:有一年,我在南京为他买皮草。它不理我,很快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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