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抱一抱她,像许多归家的洋人丈夫一样轻吻她的面颊。可他心里虚,怕自己身上缠着邓月明的味。于是苦笑着告罪,对白珍连连抱歉:“加了一晚的班,怕污了女士们的鼻,只想洗个澡啊。我知道女士们聚会,总是不希望有男士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又咯咯笑起来,统一的忽略掉他那恶名在外的加班内容,一致表示上海天气炎热,西装衬衣真是天大的牺牲。
痴心不悔的女士重新开始读自己的新诗:
“……我要拨开冬日的迷雾
为你清出一片荆棘的路途
种上玫瑰的种子
用鲜血来浇灌
想要献你一朵赤红的花啊
却开出一片冬日的迷雾……”她的白色玫瑰就放在手边,暗示一般的告诉诸多太太小姐:这是我用鲜血浇灌出的迷雾。
她这首不知所以的诗为她赢得掌声,又宣告出一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的失败。于是白珍遗憾的抱住她,用手顺她的脊背。
“可怜的茜茜”她安慰的讲着:“食尽愁滋味”
这股同样不知所谓的伤感弥漫开来,另上楼沈文昌驻了足,他几乎是铁石心肠的奇异起来:“食尽愁滋味?!啊?!喝着印度的红茶,意大利的洋酒,用绸子的丝带系玫瑰,看两个大洋一本的洋文书,现今食尽愁滋味?!应该把她送到十年前的汀漳镇去。”他在这种诡异的不认同感挪不动步伐,终于被某位小姐抓了现。
“原来沈先生你在听啊!”
沈文昌尴尬至极,迅速编了话头回对:“米斯李,筱为这小子配不上你,让安妮为你把关,你应该相信她的眼光。”
沈太太的洋文名字安妮白,被沈先生讲出来,自有一番亲昵。沈太太被不知不觉的取悦了,却依然要噔他一眼:“快去洗澡吧!张妈,去为沈先生端牛奶,别要冰的,不准喝冰的!”
太太小姐们哄笑起来,讲沈先生自夸,又讲沈先生偷听,是好奇沈太太心里的秘密。可讲完又觉得后悔,是一瞬间想起了沈先生的职业——这世上,没有谁能在他面前有秘密。太太小姐们对沈先生的感情总是复杂,多想往往要心惊。
读书会到了尾声,有人提出来一局桥牌,五光十色的裙子立刻围坐在一起,塔夫绸盖着香云纱,苏绣伴着东洋印花,涂了蔻丹的手指伸出来,要摸一张称心如意的牌。手上往往带着真金白银,镶硬而冷的火油钻。
是牌定有输赢,可输赢不叫输赢,叫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好个秋。”
幸好如今不是秋,是月亮弯弯的仲夏夜,凉心不凉身。邓月明出了包厢回弄堂,走一个钟头,能省两枚电车代用币,省一顿早饭的薄粥钱。
第4章
邓月明的班子住在蒲柏路,租一座石库门。这样的房子关起门来自成体系,终日咿咿呀呀的传出练功声。邻居自然要上门闹一闹,闹起来总是不了了之,大抵是租金便宜,谁也搬不走。邓月明到胡同口,大概已经要12点,他在胡同口转一圈,没有往里走——里头是黑沉沉的天地,开无线电,放一板一眼的日文歌,依稀听出“撒克啦,撒克啦。”大概唱樱花。他立在弄堂口,百无聊赖的看月亮,看晒在晾衣绳上的短裤背心,长衫衬裤。
弄堂里,本地的匪帮火拼河南帮,用准头不行的汉阳造,军刺,剃肉的尖刀。大概子弹已经放空,现下正是“刀光剑影”。不是《蜀山剑侠传》里的奇妙光景,是逢年过节里人与家禽的搏斗。战斗自然要有呐喊,然而弄堂深而弯,呐喊传不出来。
可邓月明是知道的,里面要见血。这个世界,对邓月明没有秘密。
搏斗持续半个小时,两方逃窜进更深黑暗,留下无名的尸体交与巡捕房。无线电似乎更响了一番,已经不再是飘渺的撒克啦,是白光略低的声调,唱《假正经》。弄堂里渐渐有窗点起了美孚灯,是夜里有人开始糊火柴盒,发明日早饭时光的面饼。邓月明提起衣袍,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就着他人的灯火,要回自己的窝。窝还未到,身后低低响起声响:“瑚九公子?”是个疑惑的,暗含期待的男声。邓月明也不转身,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却自言自语般回那声音一句:“人鬼殊途,算了吧。快去投胎,莫要自找不快了。”那声音却兴喜起来:“真是瑚九公子!他们说我该来找你,找到你就能成事!”
声音夹着阴风,时高时低,最后化为脚步声,虚虚实实的凝出一个年轻的后生,三七分的头,穿白色短袖棒球衫,松紧带的卡其色短裤。他跑到邓月明身前,张开手虚虚的拦路,却被邓月明一头穿过。邓月明是回到了窝前,站在门楣下敲门。一声又一声,合着忽闪的,独另另的灯。
52书库推荐浏览: 60_03
he
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