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阴魂还在叨叙:“瑚九公子,你好!我叫筱为!哇!这世上真有精怪,真有灵魂!好哇!那是人死后便真有审判,真有报应!”他为自己死后的世界大为满意,生前无解的种种,仿佛都在死后得到了解释,得到宽慰。他的无神论调坍塌的一干二净,现在转而向生前的种种不信来求助。
“他们说我应该来找你,瑚九公子,瑚九先生……我想找一个……”话为讲完,门缓缓开出,探出一个比筱为更像阴魂的老头。
“燕伯伯,我回来了。”邓月明低声道,声音有些虚,不知是为吵人安眠而难为情,还是为又被白奸一趟而心虚。老头不声不响侧开身,邓月明跻身进去,融到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他踮起脚尖,防止踩到地板上铺席而睡的人。炎热与黑暗如影随形,整座楼像一个蒸笼。门吱呀的关上,只透进一丝颤抖的光,一层一层的印在各式赤身的肉体上,像一条刺目的凉席印。
“我是知道贫苦人家不易……”筱为依然跟着邓月明,踮脚仔细的走着,声音也是虚,仿佛是窥见了隐秘的辛事,暗示这眼前的精怪自身难保。他这一生过的富有,只从文字里了解世事艰辛,确实没有如此亲临现场的感受。然而他死后的心愿未了,要对这住石库门的精怪说一说,刚一张口,便觉得面前寒,穿过了一片衣物。他回过头去看,见到是条破烂的短裤,挂在半空晾干着。他头回庆幸,自己是个无肉的魂灵。
“我想找余庆庆,我去她家里找过,学校也找过。是了,去宪兵队前也去找过,她要一个多星期没有在家了,她家里报了巡捕房,找不到她……我哪里都找了,可是我找不到她。”他越讲越着急,似乎是料到别人听不到自己的言语,于是怀疑的看起邓月明来,怕他也听不着。
“你能听到我讲话吗?”
邓月明依旧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弯腰爬到楼梯下拖出一卷草席,抱着要去阳台睡——天真是太热了!
“那你能帮我吗?他们说你什么都知道,能帮我算算吗?其实我也挺想知道什么时候打完战,小鬼子能不能赶出去,想知道咱们以后……咱们这国家该何去何从……你能帮我算算吗?”
邓月明上二楼,在人少的地方铺开草席,悉悉索索的脱衣服,他就着脱衣服的声响,轻轻的问筱为:“十年阳寿算一次,算不算?”
“可我已经死了啊!”
“下辈子的。”
“没问题!”这仿佛就是空头支票,开的极为爽利。
邓月明随手一指,道:“宪兵队。”
筱为登时变了颜色,浓雾一样的魂魄化为透明,显然是被吓到,却又对邓月明这种近乎于诓骗的占卜大感怀疑:“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邓月明有些厌弃,脱掉长衫,就着背心长裤睡下,翻身时“吓”一身,是扭到了腰。
筱为穿墙穿地,从二楼直飞宪兵队。他找过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唯独没有找过宪兵队。他希望余庆庆在任何一个地方,唯独不想她在宪兵队——他从宪兵队飘出来,把自己支离破碎的魂拼在一起,整出一个人的模样,怕吓到想要见的姑娘。他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想告诉她这个死后的奇异世界,想告诉这个世界真有天道的轮回,想告诉她,他有三个颇为俗套的字忘记对她讲。可他找不到她。
最终路上的亡魂们为他指路,让他去找同样潦倒的瑚九公子。
邓月明躺在席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敢翻身,怕扭着腰,蹭到屁股。最后身上黏腻难耐,起身下楼去,想到后院偷偷打水,冲一个凉水澡。下楼一脚踩空,整人仰摔倒在楼梯,屁股着了低,痛的叫出了声。睡地板的人惊醒,跳起来拉电灯,一时间屋中灯光大盛,邓月明捂着眼睛侧开面,忍住痛意讲:“是我!”
“你作死!让不让人睡了!”有人低吼,起来关掉了灯,依旧躺回蒸笼里。邓月明挣扎着爬起来,起身一阵眩晕,站稳了便开始嘲笑自己:“活了千百年,越活越回去。”他依旧是踮脚走着,心里想着筱为的事。走马灯一样的光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在沈太太开读书会的这个晚上,痴情少女诗中的单恋的爱人,死在了宪兵队。与无数这个年代死去的青年一样,都是爱国的细卵击在巨石上。
筱为领头排话剧,做传单,在一处无人的防空洞里写饱蘸浓墨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们在两天前受到举报被捕,先进巡捕房,后又拘入宪兵队。刺头们面对刑法毫不惧怕,是真正的言官进东厂,一身正气傲骨,将来要进史册的。尤其是筱为,一个倒灶的富家子,家里百货商场营业,有汪政府的少将来剪彩。他对沈文昌毫不惧怕,是众多入狱学生的信仰与支撑。于是沈文昌临时加班,叫人在他身上了刮几刀,放进四条黑背,毁了这跟定海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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