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 作者:公子欢喜【完结】(34)

阅读记录

棘州城里只有一家济世堂,堂中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张僵尸般没有表情的脸,远看好似途中看见的死树一般,说是个农夫还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铭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脉,甩下去一句"不碍事的",开了方子就起身走人,临走时,侧过眼角往崔铭旭脸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寻常做惯了力气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干活了。"颇有些嘲弄他娇弱的意味。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躺在榻上的崔铭旭气得咬断一口白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嗓子更是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拿起把刀子,横手一抹也就一干二净了。
乡下的土郎中开的自然也是土药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过来,还未入口,那气味就难闻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两口。身边再没有他温柔的大嫂或是那个体贴周到的小傻子,吐得翻江倒海也没人记得去给他买块蜜饯润润嗓。崔铭旭倚着床榻胡思乱想,从前听说乡野间的秘方都是拿活壁虎捣碎了或是多大的蟾蜍晒干了直接入药的,也有用蛇的、用蜘蛛的、用任何奇奇怪怪的爬虫飞鸟乃至于死人身上的东西的,自己吓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那黑乎乎的药汁更喝不下去。
这里好似是那传说中的火焰山,艳阳高照,窗门大敞也吹不进一丝凉风。身下的草席躺了好几天了,热得能把人烧起来。
崔铭旭盯着窗外不知名的歪脖子树看了大半天,那树叶子还是纹丝不动,死的一样。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病恹恹地半躺着。嗓子还是干渴得难受,茶壶在圆桌上,崔铭旭爬不起来,够不着。门外的小厮不知去哪儿凉快了。于是只能让嗓子继续难受着,然后越来越难受。病得连骂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棘州的大小官员们头几天都衣冠齐整地跑来探望,满满坐了一屋子人,客套的寒暄过后就再也找不出话来,彼此都是尴尬。陌生人啊,除了什么洪福齐天、老天庇佑,还能说出点什么贴己话?
于是更想念齐嘉,发疯地想。齐嘉在该多好,看着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小心又带点小喜悦的表情,心情就立时能好很多。齐嘉能陪他说话,小傻子,认真说笑话的时候没人能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正经话的时候倒是很能让人捧腹。齐嘉一定会比他更担忧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滥得好像开春后的洪水,然后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头,笑骂他一声:"傻子。"
从出京的路上就开始给齐嘉写信:"齐嘉,我错了。"
"齐嘉,我就问问。我从来都不信那些话。"
"齐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后我一定对你好。"
怎么写怎么别扭。一行字没写完,纸就揉成了一团往外扔,一路写,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旧只是一张白纸。当年贡院之内,下笔也没有如此这般艰涩。
病榻之上,握笔的手颤得好好一手行书写得活似鸡爪子爬的,满腔满腹的话都往外涌。
"齐嘉,一别月余,仿佛数载。余甚念汝,辗转反侧,思念成疾。......"
当日种种不是一条一条详详细细地回想起来,再一条一条工工整整地列出来,一写大半天,不说罄竹难书,也委实多了点。心里头虚得厉害,笔端一勾,加加减减删两条。大致弄出了个意思:齐嘉,我错了。第一,错在不该刚亲了你掉头就跑;第二,错在不该跑了还不算又躲;第三,错在不该躲了又不搭理你;第四,错在不搭理你也就罢了,还听旁人搬弄是非......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千般万般都是崔铭旭的错。从前,他第一次闯祸被他大哥罚写悔过书时,也没有这样认真。
床头搁着的半碗苦药已经凉透了,崔铭旭边努力往下咽边祈盼,那个小傻子爱憎分明得很,千万别赌气赌到连他的信都不看。
病还没全好,崔铭旭就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往外跑。新官上任三把火,总不能一到任什么都还没干,就成天在床上躺着。百姓们不说什么,底下下属们的眼光可不好受,就如同那个土郎中似的,猜疑中隐隐露出一点轻视,压根没他这个年轻的新任刺史放在眼里。崔铭旭心高气傲受不了这个,天天一早就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浑身痛得好似又死了一次。可再早也早不过那些县丞、衙役们,他们说好的一般,早早就候在了府外寒暄,见他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奔出来,彼此默契地相视一笑,似乎料定了这种情形。崔铭旭心里更不好受。
从前在京城时,以为饿了只能啃冷馒头就已是穷极,原来天底下还有穷到连冷馒头都啃不上的。旱情迅猛,土地干裂得犹如龟壳,生长其上的植物被烈阳晒得枯黄,弯曲枯萎,了无生气,连带得整片天地都是死气沉沉。身旁有人说:"若再不降场雨下来,今年的收成恐怕连自家都吃不饱。"

52书库推荐浏览: 公子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