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羽遥遥望见他坐在落了漆的破旧木桌边,恍然大悟,这个人原来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这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会哭会笑,会疼痛会哀伤,会心有牵挂,会对月相思,有着所有凡夫俗子所应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欲惆怅的人。
那天的严凤楼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许多。温雅臣嘴里京城第一美貌的厨娘亲自端着碗,风情万种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满天,夜风飒飒,她媚眼如丝,颊泛丹彩,芊白如水葱的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似有如无画一个圈。连不远处的叶青羽都能依稀失神于她的妖娆妩媚。油灯混浊昏黄的光晕下,厨娘白皙如雪的丰满胸脯近在眼前,进京后就从没笑过的男人眼眸低敛,仍是那般招牌样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剑,不见一丝颤动。
当年顾侍郎如日中天时,可不是这样的。长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儿都是欢声笑语,声势比荒唐张扬的温少更胜一筹。叶青羽记得,从前他时常站在倚翠楼前的暗巷里,仰头看着他们高坐楼头饮酒说笑。文采风流的顾侍郎笑起来声音爽朗,姿态恣意,但凡有他在,从楼中飘出来的乐曲声听起来似乎也更为悠扬欢愉。总是前呼后拥被簇拥在人堆里的顾侍郎,与这位独坐一隅静默喝汤的严大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厮又来殷勤相邀:“各位大爷公子都到了,就差温少。我家二爷说,少了谁都不能没有温少,如果温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温雅臣的视线胶着在眼前的书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纸张烧出洞来。
温荣赶紧上前一步,机灵地赔笑:“少爷累了吧?先吃块糕点?”
温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转头看向叶青羽。天边赤红的晚霞透过纸窗照进屋里,正午时分的沉闷暑气正随着骄阳西沉而逐渐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色,正过脸一眨不眨看他,因为许久没有说话,嗓音干涩黯哑:“一起去。”
自打说了不再强迫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要叶青羽相陪。
叶青羽定定神,点头答应:“好。”
飞天赌坊夜夜高朋满座,京都第一销金窟的名声传扬得四海皆知,无论是底楼开阔轩敞的大厅还是二楼精心布置的雅间,俱都被挤得满满当当,骰子声、牌九声、起哄声、吆喝声,隔了三条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西市那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来,手舞足蹈地站在赌桌旁,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伙计手中不停翻滚的竹筒,念念有词之余不忘来回在胸口划拉手指,赤红的面孔不仅虔诚,更写满疯狂,
温雅臣逋进门,脸上顿时泛开惯常的轻佻笑容,摇着扇翘着腿,走路八字步,说话拐着弯,劝酒起哄说笑耍乐,举止如常。叶青羽感慨,只听说念书念多了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原来像温雅臣这样不学无术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来,也能练得驾轻就熟如火纯青。
温少在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屋里立刻摆开了牌桌,抱着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里,桌子边站三四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或嗔或笑,花团锦簇围了一圈,衣香鬓影脂粉甜腻,发间崭新的步摇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扭头随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听说两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书房挨训。”肃宁伯世子旗开得胜,随手把赢来的筹码推到一边。
那头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爷推着牌,顺口接了话头:“我也这么听说。前些天圣上养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么,我还没摸牌呢。”边上有人插嘴,口里还轻轻和着乐声哼起了小调,“这种事也不稀奇,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还算好的,先皇那时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个,那才叫刀光剑影,护城河的水都红了……”
叶青羽坐在温雅臣身边低着头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时,子息兴旺,皇子公主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几年,除却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独当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龙子凤孙,个个皆非等闲。可是如今,先皇遗留下来的皇子里,只有一位临江王还活着,其他的连尸骨都烂透了。皇室手足相残之惨烈实非民间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后,长辈嘴里零零星星探来的一鳞半爪加起来也能凑一部书:“临江王韬光养晦了大半辈子,原以为是吓怕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没忍住……”
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无数,坐拥了天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楼下方才还有人为了区区一百两赌资不惜杀人越货,为了金銮殿最高处那张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样?权势面前,谁不眼红心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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