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的出现打断了昆尼西愤怒的低语,那张英俊的脸孔微微发红,“……你为什么回德国?”
迈克尔没多少食欲,“唔,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见你,所以才回来。”
“见我?”昆尼西抓着叉子,“迈克,纽约的姑娘怎么样?她们很聪明,是不是?看出来你是个虚伪的骗子,无耻的色情胚——所以你一个都没骗到。”
“吃饭吧。”迈克尔说,“吃吧。”
“然后你就想起我来了?一个愚蠢、下贱、没有尊严的可怜虫,靠你的施舍才从战争中存活……可以随意欺凌、践踏,玩腻了一走了之,不会有任何负担……对吧?”昆尼西颤抖着掰开面包,按进蔬菜浓汤,“没想到可怜虫学会反抗了,不再那么任凭欺负,迈克,感觉如何?又吓得逃走了吗?”
“感觉很糟糕,”迈克尔垂着眼睛,“对不起,但是,我想告诉你——”
“——当逃兵的滋味怎么样?”昆尼西还在撕扯面包,“逃走了,反正你永远有地方去。美国那么大,哈!逃到哪里都行……你把我的事告诉你亲爱的战友了吗?那个奥利弗,哦,奥利,是吧,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你是怎么玩弄我的——不动声色,假装关心,看着我一点一点崩溃……好玩吗?很有成就感?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谈论我的?‘那个德国——’”
“我没把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迈克尔鼓起勇气,“我也没有玩弄你,卡尔,我——”
“去你的,费恩斯,”昆尼西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去下地狱?”
“会有那么一天。”“地狱”这个词让迈克尔多少平静下来,“我早就做好下地狱的准备了。”
昆尼西吃掉了那只小圆面包,还有小半块牛排。迈克尔吃了几口意大利面条。他们坐在位子上,一起陷入了沉默。迈克尔看着窗外的蓝天,回想起从前在慕尼黑的日子:周末他请昆尼西去餐馆吃饭,昆尼西也如现在这般坐在对面。那时的大学生经常抿着嘴角微笑,蓝眼睛闪闪发亮,像真正的宝石。他们热烈地交谈,什么都聊,什么都能聊很久……
“我来出差。”昆尼西猛地抛出一句,别着脸,看也不看迈克尔。
“今天就回去吗?”迈克尔问。事已至此,他已经完全平静了。
“关你什么事!”
“注意身体。”
“别再给我写信了,”昆尼西说,眼角泛着点儿亮光,“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收到你的信。想到你,我就、我就恶心——”
“好的。”迈克尔点点头,“没问题。”
他付了账单,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餐馆。昆尼西走得非常快,腰背挺得笔直。下午,太阳西斜,风比上午还要冷。迈克尔注意到他光着手,这个粗心大意的大学生,他又忘记戴手套了。
“卡尔。”迈克尔追上去,拉住昆尼西的胳膊,“这个给你。”
“我不需要。”昆尼西推开迈克尔的手,“我他妈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个混蛋!”
“是手套,”迈克尔拆开漂亮的包装纸,“戴上吧,暖和。我试过了……很舒服,来,戴上吧。”他强行握住昆尼西的手,把手套仔仔细细地套到那只左手上,然后是右手。买大一号果然是正确的,昆尼西戴上正合适。
“记得戴手套和帽子。”迈克尔说,“不喜欢这副,也要记得戴别的……”接着他突然拂开昆尼西额头的头发,没有伤疤,没有任何痕迹,皮肤光滑平整,他松了口气。
迈克尔笑了笑,往后退了两步,“我走了,再见。”
昆尼西说过,道别的时候说“再见”,好像彼此都对这段关系多在乎似的——他尽量真诚地说了两遍再见,摆摆手,这才离开。走出去几米,迈克尔回过头,昆尼西早就走得远了。
迈克尔的高血压症在车站发作了一次,他头晕,难受,脑子嗡嗡作响。他非常痛苦,心脏的疼痛绝非幻觉——以后再也见不到昆尼西了,再也见不到他的大学生。迈克尔设想过这一天,1952年他匆匆逃离德国时,不就作此计划吗?可那时他没那么难过,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设想过有朝一日返回慕尼黑,大学生仍然会毫无怨恨地接纳自己——是啊,昆尼西爱他,虽然他是一名男子,对一名男子本不该产生爱意,但这种爱仍是真挚的、澄澈的,金子般的爱……
他捂住疼痛的胸口下了火车。路过那座教堂,天色昏暗,迈克尔溜了进去。这个钟点自然没有人在教堂里,他跪倒在十字架前,口中喃喃。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
上帝啊,爱究竟是什么?迈克尔抬起头,周围黑暗而宁静,他渴望获得神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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