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三儿属龙,生下来就有十斤,是远近胡同有名儿的“十斤娃”,精力旺盛,会哭爱闹。邻居都说,这臭小三儿哪是娃啊,这简直就是一条小黑龙,长得黑壮黑壮的,厉害着呢,成精了,一出生就要他亲妈的命了。
罗爸爸那时在西单国营的老字号饭庄鸿宾楼上班,是后厨的大师傅,老手艺人。性格沉默,手巧,能干。
鸿宾楼是主营京津传统风味菜肴的名店,那时候可有名了,除了“老三顺”和全聚德,就属鸿宾楼了,河鲜海味特色一绝,全羊席大宴脍炙人口。罗家老爷子穿着一身白,在冒着热气人声鼎沸的厨房里忙碌,用精细的刀工切出纸片薄的肥牛和羊肉。
罗爸爸每晚下班,就着夕阳的光亮,在平房小屋里细细地雕蛋壳。
老大在院里搬白菜,拿大缸激酸菜,腌雪里蕻。
老二拿小锅熬米糊,盛到个搪瓷缸子里,喂小三儿吃饭。
罗战穿着开裆裤,撅着屁股在床上爬,探着身子顺手把盛完米饭的铝锅拎走,趁他哥不注意,把锅扣到自个儿脑袋上。
罗战戴着铝锅,特美,舌头还到处舔,舔锅里的米饭粒,肉脸蛋上沾的都是饭粒儿。
罗强回头,撇嘴冷笑,拿勺一指:“三儿!”
罗小三儿啃手:“唔……”
罗强:“吃不吃?把锅摘了,不然不给吃饭!”
罗小三儿咯咯咯地傻乐,乖乖把锅摘了,顶着满脸的米粒儿,很无辜:“嗯嗯……”
罗强嘴角浮出小小的得意:“叫哥就喂你。”
罗小三儿满嘴流着哈喇子:“咯咯……呵呵……”
七六年也是整个华北平原的大灾年,帝都的龙脉破了风水,全城几百万人有家不能归。
天摇地动的那一夜,罗家那间八米小屋,房顶一条梁塌了,把煤炉砸翻。
罗爸爸自己一人儿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仨儿子都睡在里边儿呢。罗爸爸吓坏了,摸着一地的烂墙皮和摔得满地的家伙事儿,乌七麻黑的,把儿子一个一个往屋外拖……
罗小三儿裹着被子,让罗强压在身下,从塌梁的空隙下慢慢地顺出来。
罗爸爸急得把被子掀开,摸胳膊摸腿:“三儿?三儿?!”
正要抱着娃跑出去,老大忽然想起来,指着黑乎乎的墙洞:“爸?爸!老二还在里边儿呢!咱把老二给忘了……”
那一年的唐山大地震,据说首钢炼钢厂的炼钢炉都震得晃动了,京石化总厂的油管子破裂爆油,北京焦化厂的焦炉一片火海。
皇城根儿故宫一角的砖墙剥损,白塔寺、天宁寺和德胜门的遗迹震歪了,顽强地屹立。
整个老城区都受了灾,哀声一片。大地震挟着余威,每过几小时就晃悠一下,老平房摇摇欲坠,胡同矮墙上的瓦片噼噼啪啪往下砸。
那月份幸亏是个夏天,夜里也不冷。各条胡同大杂院都成了危房,老百姓全都睡在大马路上。
罗强跑回家好几趟,踩着一地的破砖烂瓦,小心翼翼地从墙洞里把床单被褥拽出来。西四的德胜门内大街和西什库大街上睡满了人,各家各户的人挤在一起,在地铺上睡成一溜。
罗小三儿裹着他哥的衣服,罗强光着脊梁,穿一条小裤头……
再后来的一年,老平房经过重新整修,大杂院又恢复了往来嘈杂的人间烟火气。
罗爸爸每天早出晚归,挣钱养活孩子。国营单位二级工,每月四十一块五的死工资,那时候戏称“四百一十五大毛”。
罗强每天早上从院门里出来,倒尿盆,肩膀上猴喽着罗小三儿。
罗小三儿抱着他哥的脑袋,刚尿完洗干净的小骚屁股在罗强后脖梗上蹭来蹭去。
尿盆就倒到马路牙子边儿的下水道地沟里,夏天臭烘烘的,冬天那下水道铁篦子上时不时看得见冻得硬邦邦的屎撅子。
匆匆忙忙吃几口馒头咸菜,豆浆小米粥,罗强从煤炉子里扒灰,把蜂窝煤烧剩的煤灰扒到个破洗脸盆里,再添上新煤。煤灰拎出去,倒到胡同口环卫工的垃圾车上。
胡同里的小孩小时候不去托儿所,那都是机关大院大工厂的孩子才去得起的。罗战小时候就让大杂院的大妈大婶轮流看着,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晒太阳。
罗小三儿再大一些,每天傍晚就坐在大院门槛上,等罗强放学。他哥放学之后的那段时间,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
罗小三儿有塑料鸭子玩具,有小三轮自行车。他爸给他买的,他的哥哥们小时候都没玩儿过。
罗强偷骑罗爸爸的车,屁股后边跟着蹬小三轮车的罗小三儿,在胡同里嘎嘎嘎地乐,撒疯地玩儿。
28的飞鸽自行车,每家都有的大件儿。车挺高的,罗强那时候个子并没有很高,两只脚使劲够着脚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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