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湛阳捏紧页脚,灌了一大口凉茶,把相片从塑料封套中抽出时,一种直教人喘不上气的、猛浪般的宿命感就一寸不差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紧接着,他翻过相片来看,背面一行日文,笔墨廉价,字迹工丽。
那意思是——那其实只是两个名字和一个日期:
えぐち しゅん(江口瞬),えぐち ナナ(江口虹生),平成2年5月5日。
第六十一章
双胞胎这个可能性,时湛阳之前猜到过。确切地说,他猜到芯片在另一个孩子身体里,邱十里的手术则是掩人耳目的伎俩,甚至把手术的当事人都骗过去了。
然而时湛阳从没听邱十里提过任何同胞的兄弟姐妹,他也可以确定,连邱十里自己都不知道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况且,孪生子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也许只是两个同龄的孩子,在快门闪动的那个时刻被摆在一起,也遇到了一样辛苦的命运。
抱着这种类似侥幸的心态,时湛阳掏出手机把相片的正反面都拍清楚,加密上传,随后删除文件,把这相片点燃压进烟灰缸里。相纸烧得焦黑,温暖又刺鼻的味道缠绕上来,接着他拿起相册继续翻看。
又一副怪异的图景映入眼帘。
那是个躺在棺材里的女人,至少她绣有江口家纹的白色麻衣这样显示。麻衣与和服类似,但右襟在上,领口以上的部位已经不成人样——头发没了,头皮没了,从前额到脖颈的皮都不见踪影。她是个模糊的血人,嘴巴和双眼是三个空洞的血窟窿,带着不同程度的腐烂,她就这样戴着三角形的“天冠”头巾,被放在洁白的窄棺材里。棺木样式简单,没有抛光,应该是要随主人火化的那种。
时湛阳花了一秒意识到她的身份,拄拐站起来,静静地对这相片鞠了一躬。
背面的日期是平成2年5月10日。生产后不过五天,和先前调查到的一样,这尸体应该是江口理纱子的母亲以之为傲的“杰作”,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口千春的书稿中,应该是她把尸身从儿媳手里抢了过来,在此日收殓,拍下照片算做记录。
算来这年是1990,江口组确实在这年出现了两个派别的分裂。
把照片收回塑封袋里的时候,时湛阳的拇指抖了一下,他有些后悔,方才保密心急,电子记录和实体毕竟不同,烧掉的那张产后留影也许是这个女人为数不多的摸得着的影像之一。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一个年轻温驯的女子,邱十里的亲生母亲。再之后,她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时湛阳越发坚定了这些细节不能让邱十里听到半句的决心,他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感性,继续起方才被打断的翻阅。只见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这页之后足有三十多面,六十多张照片,全都在记录一个孩子的成长。
他学会了爬,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整齐地穿着杏白的色无地,抱着三味线冲镜头微笑。他的头发蓄长了,有时松松地绾起来,有时披在肩后,随他蹲下捡卵石,发尾就像莲叶一般浮在流动的水面上。看背景,他站在一条小溪之中。
那条小溪时湛阳也见过,就在凤凰村,十四岁逗留的那几天,邱十里带他去看过,小声说了些什么,他当时三脚猫的日语水平并没有听懂,只记得松林边的溪水尚未完全封冻,在薄冰中,在云雾一般松软的积雪下,潺潺地流淌。
每张照片背后都标有日期,一直延续到平成9年的五月,夏季快到了,那也是手术实施的日子。每张照片背后也都写着“ナナ”,有时还是小孩粗浅狂放的笔触。如果说这些也是某种证据,时湛阳已然下不了手去销毁。那些投在相纸上的线条和色彩,组合起来,越接近初见时的印象,时湛阳就越无法将其付之一炬。
二十年前的那个影子,钟声一般在脑海中铮铮地响,附着在心中的人身上,还有以前错过的种种。于是时湛阳只能怀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默默地摸一摸相片发涩的表面,再把它们叠成一沓,用文件袋装好。
在这相册的最后一页,时湛阳终于翻到了更有实际意义的线索。一张类似全家福的东西,总共九个人,都穿着夏季的盛装,踩着木屐,背后是树林爆炸一样的绿色。
江口千春就坐在中间,一脸和蔼,她的两侧各站着一个孩子,被不同的大人按着肩膀,搂在身前。邱十里还是那副女孩样子,和当年冬天的模样并无二致,脸蛋还要圆润一点,他身后那个修直的、挂着微笑的妇人则让时湛阳心中一紧——那正是他的母亲。
他就这样紧着一颗心脏,再去看另一侧……那个孩子,他有着和邱十里一样的笑容,一样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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