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显然被当男孩一样抚养着,留着短短的碎发,叉腰挺胸的,一脸不可一世。至于身后搂着他的大人,时湛阳也认识,是他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年已经去世。
背面日期则为:平成9年7月12日。
这一定是手术之前留下来的。
的确,时湛阳记得,那年夏天母亲早早地回了日本,独身一人,去参加那一年一度的“祇園祭”。直到冬季到来,她才通知时湛阳去青森找自己。动身前往那个偏僻的乡村之前,时湛阳还收到一封邮件,他在里面看到一张模糊的图片,那个孩子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乌黑的头发在枕头上铺开。当年的他还一度操了点心,总觉得自己这个小表妹虚弱得就像是要死了。
那也是时湛阳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えぐち ナナ。
原来那年根本就没有什么“祇園祭”,又原来,母亲全都知道,什么双生子,什么芯片到底进了谁的心脏。可她没有提过半句。连手术她都在场,一个孩子上了手术台,像个鲜活的动力泵,被硬塞进去金库的钥匙,另一个也进去了,某种程度上,他比自己的兄弟更冤,他被柳叶刀割出的那些痕迹,也许只是为了造出相同的伤疤,好比上台前完美的衣妆,让任何人都分不清他们,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主角。好一出煞费苦心的大戏。
又包括之后,从夏到秋到冬,那么长的恢复期内,两个孩子被关在阁楼上,母亲极有可能就在这村落中看着这一切。可她还是没有提过半句。直到她死。
时湛阳无法理解。当年,在送走母亲之前,他把邱十里关在病房外,听母亲说了有关芯片的往事,死别就在眼前,他把愤怒强忍下来了,从此这块心病跟了他十几年,自己憋着,吞咽着,每当觉得安宁就又会想起。
独耳高个子的中国医生,光是做梦都梦到过多少种样子!母亲是觉得他不会动手去找,还是觉得他找不到?还是就想让他去遍地撒网地找,把假戏做到最真,也骗过了江口组,把所有的矛头都吸到邱十里身上——于是江口瞬就安全了?
可那御守又有什么意义呢?御守也是假的?
总之,不幸的是,时湛阳不但认真去找了,还找到了,找得又准确,又成功,他本以为自己慢了很多年,终于能取出长久折磨自己和邱十里的东西,能对小弟或多或少还上父辈欠下的债,这下可好,又一刀下去,债更重了。
骗他的不是那个被自己折腾得半死的秦医生,或许也不是那位处心积虑的江口理纱子,而是他自己的母亲。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情绪的转变是个迟缓的过程,时湛阳一直在训练自己避免产生过激情绪转变的本事。这么多天,可以说先前他是愤怒的,一心都在发狠地想着快点刨出线索,看清楚事实,这种持续的愤怒就像薄薄石皮下的岩浆,给他个出口他能破口大骂,从狗日的江口组到狗日的股市,到那狗日的一切,所以他得拿出本事来忍,来保持必要的冷静。可他现在自己待着,金库铜墙铁壁的,骂得再粗俗也没人听得清,他却完全骂不出来。
时湛阳捏着这张相片,嘴唇都僵了,他这是无话可说。他开始笑,不知道笑什么,他几乎是乐不可支了。他能去恨一个死人吗?能恨自己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人吗?
他连问句为什么都没机会呀。
时湛阳靠在那堆扎人的废纸上枯坐很久,凉茶都喝干净,再一支一支地抽烟,他需要足够多的时间来理清思路。第一件事,江口瞬是否还活着,这件事他并不关心;第二,双胞胎的秘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短时间内无法得出确切结果,一切照旧的话,也造不成什么大麻烦;第三,现在的情况下,该怎么搞死江口组,死透的那种。还是这件事比较切实。
等思绪都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时湛阳把自己撑上轮椅,又把装照片的文件袋放在腿上,拧开防盗门。他有时候会相信因果报应,老天不报的话,他就愿意动动手指代替着报回去。
金库外的走廊有几扇通透的窗,天已经亮了,大束阳光打在时湛阳的腿上,透过透明的文件袋,照上邱十里浮在溪水上的,睡莲叶片一样的头发。
他把轮椅停下,就着那块阳光低头看了几眼,又几眼,这许久。
眼见着两周的约定已过,邵三打电话过来,忧愁地说阿嫂正在复查,准备办理出院手续,还忧愁地说大哥您再不回来就兜不住了,四少爷要回去比赛,四少爷也拦不了嫂子找您,就差哭嚎几句“老大您到底去哪了呀”。
对此时湛阳则要从容许多,他当时正在车里坐着,在去往一个深夜俱乐部的路上,一个江口组的高层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两个小时。含了几口温水咽下,润一润这两天吸烟过量熏哑的嗓子,他给邱十里拨去这天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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